师公之一措如次朗仁波切,是海内外藏人公认的“医圣”,做过西藏藏医院院长,还是古藏文专家,号称最后一位精通十明的班智达(十明:藏民族从古印度沿袭而来,认为人类知识分为大小五明共十类学科:大五明指工巧明、医方明、声明、因明、内明;小五明指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历算学。) 措如次郎仁波切教过老师藏医,晚年常住北京休养,与老师所住小区相邻。我婆婆有段时间总是胃疼,看过很多大夫都不见好,就求老师能否安排请师公看看。老师帮着预约了,我和丈夫想到见师公一次不容易,抱着有病看病,无病预防的打算,顺道一块看了。 当天,我们三人捧着哈达随师父进入师公房间,师公双目失明多年,看病主要用双手,摸头和搭脉。先捧着你的头从后脑勺顺着头顶,两侧,到耳朵,额头按压一遍,有时候摸得非常慢,然后双手搭在你的两只手腕上,屏息静气半天。中间问些简单问题:这次哪里不好,以前出过什么问题。 果然是行内大家,业界良心,个性化定位精准,诊疗过程大相径庭。给婆婆看得最为仔细,时间最长,说话最少,开的藏药最多,特意让助手叮嘱服药方法,最为复杂:提前用温水或温黄酒泡开,分别于凌晨四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九点,饭前服用,时辰很关键,千万要按时。 然后是我和丈夫两个打酱油的。我先上,师公摸头搭脉时间比婆婆少一些,问我看什么,我说小时候肝不太好,想知道如今怎么样了。师公说,你的肝现在没问题,不过胃有点毛病。开了藏药,我问怎么吃。师公说,早中晚一天三次。我问需要固定时辰吗?师公说,没关系的。我问,那饭前饭后呢?师公回答,饭前好些吧。 最后是我丈夫,师公的手一碰到他头,笑起来,对师父说,嚯,个头儿真大。胡噜了几把,又搭了一会脉,拍着他的大脑袋,回身对师父说:这孩子没病。丈夫央求说,我胖啊,您给我开点药减减肥吧。师公把药开好,丈夫凑过去问,这药怎么吃啊。师公笑呵呵地说:一天别超过三次,随便什么时候吃都可以,饭前饭后吃都可以,吃不吃都可以。 师公一直说藏语,所有话都是师父翻译的。师父头些天患痢疾,刚痊愈身体还虚弱,但只要师公在场,师父谨循学生身份,恭立一侧。虽然师公看不见,师父每次应答,还不停欠身。进门时,师父指示我们向师公问讯后,就安排我们坐在师公前面的一溜椅子上,丈夫和我都强烈表达“您没坐我们也坐不下去”之类,师父说:“今天,你们的身份是病人,所以必须好好坐着,一定要听话。”三个人先后问诊,时间将近一个小时,后面四十分钟,师父一直在冒虚汗,用手撑住椅子靠背才站到最后。 虽然这种苦肉计的写法,与我举重若轻的文学追求不符,毕竟是真事,而且当年给我震动不小。关于如何敬师,我在书上读过很多,老师反倒极少提起。不过从来身教胜于言传。师徒相处,除了彼此情分,还有教养。家师常说,现在的年轻人尾巴短家教差。大概意思,身处现代社会中人,节奏快,交游广,但与人相处缺乏长情与深心,就算面对面,交往细节大多囫囵敷衍,毫不讲究。认识以后,师父从一茶一饭,教给我很多父母都未提及的手眼身段和仪式心态,有些也许过于繁琐和拘束,但多年后才意识到,经由此道,心地质量可以淘洗得更加柔韧和微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