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过•不及•中道 缘起是侧重于现象的,性空是侧重于实相的,本性的。 依佛法来看,现象与本性的中道,是甚深的。 佛法的说明诸法实相,以此相对的二门──缘起与性空为方便。 从缘起明性空,依性空明缘起,如不能适中的恰到好处,即有太过与不及的误解。 本来,佛法以内的各宗派,对于空有,都自以为见到了中道义,然在把握空有中道义的中观者看来,各宗派所了解的中道,近于中道而多少还是不偏于此,即偏于彼,不是太过,便是不及。 一、汉传的般若三家:依中土所传,对于二谛空假,有三宗的传说。 齐智琳法师与隐士周颙唱导此三宗说。 此三宗的思想,渊源甚早,如智琳与周颙的信中说:“年少见长安耆老,多云关中高胜,乃旧有此说”。 罗什法师来关中时,关中即有此三宗说。不过传到江东,要迟一些。 其中,一是究竟的,二说稍差一点,在佛法属于不了义。 周颙的三宗说:一、以空假名破不空假名,二、以不空假名破空假名,三、以假名空双破二者,为中道正义。 后来三论宗,即常谈此三宗。 “不空假名”:如‘大乘玄论’说:“不空假名者,但无性实,有假世谛,不可全无,如鼠喽栗”。 此说:诸法从缘起,缘起无实性,所以名空,而假名是不空的。 缘起无性名空是真谛,假名不空是俗谛。 此不空假名宗,古人比喻为如鼠喽栗,他虽知无实性空,而犹存假名不空,如鼠食栗中仁尽而壳相还在。 这因为,他们以为现象界,不能甚么都没有,若一切皆无,则堕断见邪见。 这本是对的,但以为若说有,即应当是不空,这即不能与空相成而无碍,即不能恰当。 主张假名不空,所以对于空义的了解还不够,这是不及派。 “空假名”:不空假名宗,空得不够,此空假名宗又空得太过火了。 此宗以为:从缘起法的假有义,以观察因果、事相等,此属俗谛;以真智去观察,则缘起法无不皆空,即是真谛。 ‘大乘玄论’说:“第二空假名,谓此世谛举体不可得。 若作假有观,举体世谛;作无观之,举体是真谛,如水中按瓜”。 我们用手去按瓜入水,瓜随手沉入水中;然手一出,瓜即浮起来。 此空假名者,以为空是连假名也要空掉的;空是能破析假有而不可得的。 此宗以为真谛空,能空破因缘假有,即空得太过了,也不能把握空有之中道。 他虽承认一切法空,但不能即空而善巧安立于有,成为得此无彼,得彼无此的二谛不相及,这是太过派。 “假名空”:三论宗的正义是假名空,简说为假空。 缘起是假有法,假有即非真实性的,非真实有即是空。假名宛然现处,无自性即是空,不是无缘起假名的,此与空假名不同。 空是即假名的,非离假名而别观空,即假名非实有名空,故又与不空假名不同。 ‘大乘玄论’说:“假空者,虽空而宛然假,虽假而宛然空,空有无碍”。 如此方可说为中道,古三论师取此为正义。此与天台家的即有即空相近。 “菩提道次第广论”,西藏传说龙树学于胜义谛有二派:一、极无所住,二、现空如幻。 ‘广论’可以不承认有此二宗,但不能否认西藏从印度所传,确曾有此说。 即现即空,即空即现的现空无碍,实为渊源于龙树学的。中土的三论宗,近于此宗。 此种思想,乃循僧肇法师的‘不真空论’而来:“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 象形即不无,非真非实有,然则不真空义,显于玆矣!故放光云:诸法假名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 三论宗传此为假名空,说一切法空故非不及;虽空而假有不坏,也不是太过,所以能得现象与实性的中道。 二、藏传的中观三家:‘菩提道次第广论’,抉择中观见,先破除太过与不及的两派,然后确立自宗正见。 “太过派”:主张一切法性空,空能破一切法,从色乃至涅槃、菩提,无不能破,此为宗喀巴所不许。 破坏缘起法,即是抹煞现象,是不正确的。 但所以执空能破除一切法者,理由有四: 一、一切法不外是自生、他生、共生、无因生;四生既不可得,即一切法不能生。 二、一切法不出有无等四句,龙树菩萨广破四句都不可得,所以一切法毕竟不可得。 这两个理由,由于他不能如实了解一切法空义,致有此种误解。 空、本是空却自性的;破四生及四句等,是说假使诸法是有自性的,那么诸法不是自生,即是他生,不是有,即是无等。 但龙树论中破四生,即显假名缘生,缘生是无自性的,故非破自性生的四生所能破。 三、观察法空时,一切法是否能观察得到?在一切法空观之下,无一法可得,所以能破一切法。 四、如以为有法不可破的,此不可破的一切法,是不是由量成立的?量,即正确的认识。对于所认识的能怡到好处而得之,此所得的是由量成立,可说为有。但经中说:“眼耳等非量”。非量,即不是正确的认识,即六识所知的一切法,皆为不能由量成立的。 此二种理由,约认识论说。 中国所传的中观者,向来发明此义的不多。 印度后期佛教,认识论特别发达,中观者也重视起来。 观一切法空时,不得一切法,即以为能破一切法,这是太过派的误解。 一切法空,是因观自性不可得,即由自性不可得而说为空,非一切假名法也不可得。 要知观察到观察不到与破不破不同。 如以甲为有,观察甲而不得,此观察不得即是破此有。 如不观甲而观乙,观乙时虽不见甲,但不能说甲是没有,不能说可破甲是有。 所以,观自性不可得而说一切法空,不观缘起假名为有,不能因此说观一切法空,即能破缘起假名。 又、观空属于胜义慧,建立缘起属名言识。 依胜义智说:眼等非量。 但世俗缘起假名的一切法,依世俗名言量而假立的,还是可以依有漏的心识量而成立,不能因此而说一切不成立。 以一切法空为能破一切法,当然是误解中观义的太过者。 但如‘广论’的自宗,从自性与缘起,胜义与世俗的差别立论,不得意者,或许会落于不空假名的窠臼! “不及派”:广论中曾引述此派的解说。 此派以为无自性空的自性,即所破的自性,含义有三差别:“一、非由因缘所生,二、时位无变,三、不待他立”。 观一切法的自性不可得,即是破除于一切法上含此三种错误的自性见。 依此观察,可悟证胜义空性,得到解脱。 宗喀巴评此为不及者,以为他所说的“不由因缘所生”为不及,即没有彻底破除微细的自性见。 佛法中无论是小乘、大乘,无不承认诸法是因缘所生。 若观一切法因缘生,即可破除自性,那末小乘各派也应该能破除自性!中观者如何更对破小乘而明无自性?可知观察因缘所生,实并不能彻底的破除自性见,得到解脱。 “不待他立”,即不待因缘生,这也是小乘各派所同说的,故此义亦不够。 不待他,即独立性;时位不变,即常住性。 常住、独立,虽是自性的含义,然破除常住、独立,并不即能通达诸法性空。 如破除了外道的常、我,小乘的无方极微等,不就能悟证法空。 这分别妄执虽除,然生死的根本──俱生的自性见,并未破除。 这样,宗喀巴以此为不及。 此宗自性的三义,与我上面所讲的:实有、不变、独存的自性三义,大体相近。 根本的自性见,即一般认识上所起的,不待推求而直感的实有感,含摄得不变性、独存性。 一般所认识的,由于根识的局限,直观事物的实在时,不能知时间前后的似续性─ ─过去与未来,空间彼此的离合性,因此引生常住、独存等错觉。 虽经意识推比而有相当的了解,但每由事物生起的实在感而推论为独存、不变性(分别执)。 所以虽破此分别执的独存与不变,未必即能破尽自性见。 但若欲了达缘起无自性,在意识的观察中,仍需从三方面去观察。 如观察到自性的根源──俱生自性见,三者实是不相离的。 这里有需要考虑的,即有自性者不是因缘生,因缘生者即无自性,龙树论中处处在说明,以缘起为破除自性见的唯一理由。 今此派说自性为非因缘生,宗喀巴以为不及,这显然是不对的!如未能圆满通达因缘生义,那只能说他所通达的不圆满,不能正见缘起的真义──如有部等虽也会说因缘生,而于内容不能彻底了解,故仍执诸法有自性。 决不能说观察缘起不能破除自性,“非因缘生”,不足以摄尽自性的全体。 佛陀说法,不但有名,也还有义。 小乘各部学者,不能把握因缘生法的深义,故虽标缘起之名,但仍执有自性,不能适如其量的破除自性。 这仅能说对于缘起的理解还不够,不能说缘起不能破除自性的一切。 破除自性,惟有如实了解因缘所生;非因缘所生者,即是实在的、独存的、不变的。 俱生的、分别的、法执的、我执的,可以有种种,而非因缘生是同一的。 如以此为不及,那末一般学者说性空,如不能尽得性空的真义,性空也难道不能破执见吗?如某些学者,自以为应成派而不能尽见月称义,那末应成派也就该不究竟了!佛说因缘生义,为通达无自性的唯一因。 此宗三义,宗喀巴何以 判之为不及?依我看,若说不及,自续派倒可以充数。 如清辨论师以胜义谛中一切法空,而世俗谛中许有自相,即略近中土的不空假名宗。 承认因缘所生法有自相,即于空无自性义不甚圆满,需要更进一步去了解。 ‘广论’中于破太过与不及后,提出自宗的正见,即是月称论师的思想,称为应成派。 应成派以为:缘起法即是空的,空是不破坏缘起的。 承认一切法空,即假有法也不承认有自相,与自续派的不及不同;虽承认一切法空而不许破缘起,故又与太过派不同。 三、印传之大乘三家:遮太过与不及而显中道,可作多种说明,现在再略说印度的大乘三家。 太虚大师分大乘学为三:一、法相唯识学,二、法性空慧学,三、法界圆觉学。 我在 ‘印度之佛教’里,称之为虚妄唯识系,性空唯名系,真常唯心系。 此大乘三系,可从有空的关系上去分别。 “性空者”所主张的:一切法毕竟空,于毕竟空中能成立缘起有,这是中观宗的特色。这即是“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 其他各派,以为若一切皆空了,岂不破坏缘起?故另立不空之有。 而不知诸法之所以是毕竟空,就因为他是缘起有;因为诸法是缘起有,所以诸法是毕竟空。 若真的了达缘起有,必能通达毕竟空;通达毕竟空,也必能知缘起有。 太过派执空,对缘起的应有者不能善巧的知其有;不及派执有,对于应空者又不能如实的知其空。 进一步说:对于有而不能善巧的知为有,则对于空也即不能善达其空。 反之,对于空不能善巧的知其空,对于有也即不能善达其为有。 失空的即失有,失有的即失空。 中观者空有善巧,一切空而不碍有,一切有而不碍空,这才是善取空者,也即是能善知有者! “唯识者”,可说是不空假名论师。 ‘瑜伽论’等反对一切法性空,以为如一切法空,即不能成立世出世间的一切法。 主张依实立假,以一切法空为不了义。 以为一切缘起法是依他而有,是自相安立的,故因缘所生法不空。 依他起法不空,有自相,世间出世间法才可依此而得建立,此是不空假名者的根本见解。 “真常者”,自以为是“空过来的”。 对于缘起的毕竟空,他们是承认的。 但空了以后,却转出一个不空的,这即我所说的真常论者。 他们以为:空是与小乘所共同的,有些人止于观空,以空为究竟,这是不圆满的。 顿根利智的大乘学者。 从空透出去,能见不空──妙有。 ‘楞伽’、‘胜鬘’、‘起信’等经论,都是承认妄法无自性,但皆别立妙有的不空,以此为中道。 他们所讲的不空,是在真如法性上讲的,是形而上的本体论,神秘的实在论。 唯识家所说的有,侧重于经验的现象的,所以与中观者诤依他不空。 这从空而悟证的不空──妙有,与中观所说的缘起有不同。 中观的安立假名有,是依缘起法而施设的;不空妙有者,本质是破坏缘起法的,他们在形而上的本体上建立一切法。 迷真起妄,不变随缘,破相显性,都是此宗的妙论。 所以要走此路者,以既承认缘起法空,即不能如唯识者立不空的缘起。 以为空是破一切的,也不能如中观者于即空的缘起成立如幻有。 但事实上不能不建立,故不能不在自以为“空过来”后,于妙有的真如法性中成立一切法。 此派对于空,也还是了解得不够。 因为空而不得其中,太过了,以致无法成立一切;这才转过身来,从妙有上安身立命,依旧是真实自性不空。 大乘的三家,法相唯识者是从不及派引发出来的,于诸法性空的了解不够;失空即失有,所以不能不说自相有。 真常唯心者是从太过派引发出来的,破坏缘起而另觅出路,是对于缘起有不够了解,结果是失有也失空。 这二派都是“依实立假”的,“异法是空,异法不空”的。 惟有中观论者依缘起显示性空,即空而不坏缘有,始能善巧中道。 中土的天台宗,从龙树的思想而来,受时代思潮的影响,多少有妙有不空的气息。但法法毕竟空,法法宛然有,较之他宗,仍与中观义相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