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了了了 于 2013-1-28 17:30 编辑
一九八五年,我在印度住了五年之后,回来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师训练。我接受的训练课程逐渐证实,西方人的心理病理的确极为复杂,若要治疗,就必须先做深入,细密的理解。另外,多年来在欧洲及印度的几个佛修中心修行,我愈来愈感觉到,有很多人都想修行佛法,可是却未曾处理自己情感上的重大问题;或许也曾经想要处理,但某些根本的情感创伤就是改变不了。 后来我开始担任心理治疗师的工作,我发现,那些和我接触的人之所以想做心理治疗,往往是因为个人问题阻碍他们把修行整合到生活里面。他们大部分都觉得自己想检视的情感问题,往往根源于童年,很难解开:很多人又觉得他们的问题太复杂了,不是一般的打坐修行或理解教义就能够解决的。 在治疗过程中浮现的这一切,使我几年来愈来愈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实在太容易用自己的心理病态,来扭曲及污染我们对灵修的理解。我们的情感创伤和信念,足以影响、塑造和扭曲我们修行的方式及看待灵修道途的眼光----这个,我称之为「灵修病态」(spiritual pathology )。尤其特别重要的是,我们往往对自己这一面很盲目,因为心理创伤变成「阴影」,总是活在我们的潜意识里面。 虽然「阴影」一词来自荣格而不是佛教,但是好好辨认我们的「阴影」,却是佛教修行至关紧要之事,否则不但会对自己的弱点很盲目,而且对觉察不到但又在影响生活的很多部分也一样盲目。不要去压抑「阴影」,因为「阴影」包含的很多东西,是我们生长的沃土。不愿意正视「阴影」会有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会透过「阴影」的病态扭曲灵修。由于「阴影」是我们的盲点,其中发生的事情,我们比较难以觉察。 由于否认,由于想要保持现状,所以「阴影」大部分都存在黑暗中。然而,也许我们的情感模式根深柢固的形成了我们身分的核心,但由于常常没有意识到情感模式,所以实际上也很难说要为自己的情感模式负责。这些情感模式或许是为了求生存而形成的,所以要我们改变,首先必须深入了解才有可能。就因为没有觉察,所以我们极不容易看清楚自己的所做所为,就像如果我们到哪里都戴着太阳眼镜,最后一定会习惯世界的颜色就是那么暗,再也不知道其实这里面的所有颜色都已经被我们扭曲了:因为没有觉察到「阴影」的存在。所以我们就盲目的看不见自己怎样在构筑自己的灵修信仰,又怎样在扭曲这些东西。悲哀的是,我们做了这样的扭曲,又不自行检查,于是我们便活在虚妄之中,用灵修去肯定自己的病态。 身为心理治疗师,我的工作使我觉察到这种「扭曲而又不自觉」的各种样貌。譬如有一位女性,修行的方式是严格清修,几近强迫性的担心任阿所谓「负面」的行为,一直注意自己的身、口、意等行为是否失当。原则上,这符合她接触的某些佛法,但是这种强迫心理,却对她的自我价值感造成了二度伤害。她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够好」,因此总是要把自己对自己真实的感受隐藏起来。另外一个实例也是一位女性,这一位女性总是牺牲自己照顾别人,表面上看这是真正的、慈悲的无私;然而她自己内在的感觉却是「绝望」,因为她认为自己唯有为了别人放弃自己的需求,才会被接纳。修行本来应该带给她欢喜和宁静,然而却只是更加深她的绝望,更让她厌恶自己而已。她的自我牺牲其实是自我虐待。 在个人层次上,我们都要为自己灵修上的扭曲及自我欺骗负责,也都要处理自己造成的后果。灵修病态变成「宗教」,是我亲身遭遇的痛苦经历。那是我接近三十岁的时候,那时候我有一个女朋友,后来结识了一个藏密修行很有经验的人.对方有老婆、两个孩子,很有人格魅力,还把自己的家弄成佛修中心。他热烈的信仰印度圣人莲花生大士----把佛法传入西藏,身旁有两个护法,一个是曼达拉瓦( Mandarava ),一个是耶喜措嘉(Yeshe Tsogyal)。这个人自愿当我女朋友的师父,我女朋友就去跟他学习,和他住在一起,学习修行。 有一次她回来,我才知道她和他住在一起要做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做他的爱人。他说服他太太,说他和我女朋友这一层关系很重要,因为这一层关系很特别,是很深的灵修体验。他太太很痛苦,但是还是同意他有时和我女朋友睡,有时和她睡。我问我女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说这是修行的一部分,就像莲花生大士身边也有两大护法一样,我必须接受。他们两人都说我绝对无法了解他们在性关系中达到的灵性巅峰,因为太纯粹了,所以这种高峰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认为,我的问题在于我太执着,我应该舍掉她,让她享有那高层次的爱。她说她把他视为上师,所以必须和他在一起,无法顾及他太太和我的痛苦;不论如何,我就是因为执着才会痛苦。 这个人愈弄愈极端,后来还穿上僧袍,戴上瑜伽行者徽章,来找我们。有一天他走过来告诉我说,他和我女朋友睡,我应该容许,因为这可以好好修练我的宽容心;如果我反对,那就表示我修菩提心是没希望的。这使我受到惊吓,也受到了伤害。那时候我年轻无知,又很软弱,无法接受这一切,却又无法质疑他;他说服我这一切对我的修行是最有益的,他对我的女朋友的爱是这么纯洁,所以他们的所做所为是对的。 我之所以要说这个故事,是因为这就是「自我」扭曲之后的典型妄觉。多年后,这个「师父」却一副憔悴模样来找我,引起我无限的深思。他说我的前女友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了他,他需要找人谈一谈,并且为以前那样对待我表示抱歉。我好不容易才忍住而不斥责他。 前有弗罗伊德,后有弗洛姆,两人都说精神官能症是个人的宗教;又说宗教运动和信仰之所以有力量,就在于宗教给个人的精神官能症一种集体认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一点是,很多人所处的或周遭的宗教、灵修文化,都反映了个人的病态。这一点在极端异教里面特别明显;凭借信仰之名,带领教徒进行极端的,自我毁灭的行为,例如盖亚纳这个位在南美北部的共和国发生过的教徒集体自杀事件,或是日本东京奥姆真理教徒在地下铁散布毒气等事件都是。 现代人的生活,常常让人感受到程度不一的疏离,而宗教或异教若是提供了的某种庇护,自然相当诱人。活着而感觉疏离,没有安全感、价值感,又有无力感,这时有个上师或宗教能提供安全或「救赎」,自然能够让人安心。不幸的是,总是有一些人假藉灵修名义,利用他人的弱点和缺点;某些基本教义派表现的狂信、盲信,便是宗教伪装之下的集体歇斯底里症,而这是信徒个人的恐惧及不安全感造成的。 所以我们同样可以说,我们建立的灵修体制和信仰系统,常常也是个人精神官能症合理化的表现而已。这并不是说灵修本身便是病态的表现,而是说,我们内在精神官能症的力量,常常是比较强的,而且不幸的是,也常常较不为我们所知。的确,内在精神官能症的力量之强,有时候连最可靠,最权威的灵修教派都会被它主宰。例如,我们可以扭曲佛教基本教义,做为自己「混乱」的借口;我们可以为自己的扭曲找理由,让自己和别人都相信那是对的。 我举一个例子,那是在英国夏汉佛学院( Sharpham Buddhist College)讨论到佛教的转世观时,有个人强烈主张,不必相信转世一样可以修练佛教的各种原理。原则上当然没错,只是你会注意到他伸张自己信仰时那种强烈的情绪。他的论辩很有说服力,但是那后面背负的情感似乎更耐人寻味;他的信仰那么坚定,似乎是在防卫某种危害他的东西。问他如果转世是真的,他有什么感觉,他回答说,那就可怕了。原来他的「合理化」行为只是逃避的手段,让自己不必处理「死亡」以及「死后」造成的恐惧。 所以灵修病态是个人现象,也是集体现象。在个人方面,我们会不知不觉被「勾结」个人病态的集体环境拉过去;在集体方面,我们创造的体制也可能有根深柢固的病态,而这种病态又已经正常化,所以我们看不出其中的郁结。这一方面,我忍不住要举父权制的宗教传承为例。父权人物及体制----佛教也不例外----的权力及权威向来没有人质疑,但那的确就是病态的表现,只是为了维持传统及灵修权力。 观察那些由灵性导师创立的体制,我们会发现背后韵情感文化,往往呼应的是失常家庭产生的病态。把导师理想化,加上学生之间的竞争、妒忌和争宠等,在在都强烈反映了「亲子互动」这种心理根源。这通常都要等到发生事情,学生开始质疑师父在团体中的角色时,才会成为重大的问题。最明显的例子,是师父滥用自己的权威,这时候潜在的病态便会打破集体的迷思。 所以,在集体层面上,潜在的病态造成郁结的环境要持续很久,才会有某种历程开始动摇其基础。这时候,健康的表象上面开始出现裂缝,但往往无法填补,只能进行「集体整肃」(collective purge )。但这种整肃是否足以恢复集体的健全,抑或只是寻找代罪羔羊,那就要看是否全体都愿意面对其「阴影」而定。有时候,解散整个体制还不足以让它继续生存,但是我们可以说解散可能是此种状况下最健康的做法,因为灵修体制要是建立在根本虚妄的东西上面,一点好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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