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社科院制定“绝学”项目的诸公看来,与梵文佛典相比,汉译佛典大概还算不上什么“绝学”。连汉译佛典都没读懂,就侈谈什么梵文佛典研究,恐怕这“绝学”工程还没走到半途,就又要再次走上绝路了。 《梵文佛典研究(一)》 韩廷杰著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12年4月第一版 451页,35.00元 李学竹和斯坦因凯勒校勘的梵本《五蕴论》和叶阿月著《新译〈般若心经〉:超越智慧的完成梵汉英藏对照与注记》 近几年间,中国社会科学院一直在扶持一些所谓“濒危学科”,前后一共设立了十五个“绝学”项目,每个项目有一到两位负责人。其中有七个项目是我比较关注的,就是黄宝生的梵文、孙晶的梵文哲学经典、刘培育的因明学、史金波的西夏文、刘凤翥的契丹文、孙伯君的女真文以及韩廷杰的梵文与佛教。近刊韩廷杰的新作《梵文佛典研究(一)》,似即其负责的梵文与佛教项目的成果之一。作者是季羡林和金克木的学生,毕业于北大东语系梵文巴利文班(1960-1965),他这一代人今天真可以算得上“濒危学科”中的“濒危物种”了。 《梵文佛典研究(一)》一书涉及二经三论,二经是《般若心经》和《阿弥陀经》,三论是世亲《五蕴论》、安慧《唯识三十颂释》和商羯罗主《因明入正理论》。这二经三论均属被前人摸烂的东西,要想在研究上再取得突破,恐怕比登天还难。季羡林曾给作者传授治学方法说:“当你要研究某个问题时,先要了解国内外对这个问题的研究现状,确定自己的突破目标。”(参看对作者的访谈《韩廷杰:念师恩、讲梵文、钻佛学》)但是,《梵文佛典研究(一)》不论是在研究现状的总结还是在突破目标的规划上,都无明确和详尽的说明。奥地利学者比舍尔(Hartmut Buescher)在2007年曾刊行安慧《唯识三十颂释》梵文和藏译的新校本,作者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研究现状,只将八十多年前(1925)出版的烈维(Sylvain Lévi)旧校梵本翻译过来,与徐梵澄和韩镜清的译本(分别译自梵本和藏译)对照排列(第307-451页;徐译出版于1990年6月,作者一会儿说1978,一会儿又说1990,令读者无所适从)。既然已经把新译与旧译对照排列,作者却又单开一章《新译〈唯识三十颂〉安慧释》(第273-305页),颇有凑字数的嫌疑。其他的二经二论也是以梵本的翻译和讲读为主,称为“研究”是名不副实的,何况其中还有很多问题和错误。 有关梵语《般若心经》的文章一共三篇,即《新译〈心经〉》、《梵本〈心经〉研究》和《〈心经〉不同版本论》(第1-33页)。《心经》梵本和各种语言的译本,分为广、略二种,中国流通最广的玄奘译本属于略本,《上海书评》第159期(2011年10月15日)有徐文堪先生《〈心经〉与〈西游记〉》一文介绍。《梵本〈心经〉研究》一篇,实际就是梵语《心经》略本(未交代版本)逐字逐句的讲解和翻译。像这类梵语《心经》的读本,台湾学者早就编过(日本学者就不用说了),比如叶阿月的《新译〈般若心经〉:超越智慧的完成梵汉英藏对照与注记》(台北市: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10月第一版),林光明的《〈心经〉集成》(台北市:嘉丰出版社,2000年2月第一版)和《梵藏〈心经〉自学》(台北市:嘉丰出版社,2004年4月第一版)。作者所谓“研究”,基本不出《梵藏〈心经〉自学》的教学范围,但问题甚多。 比如新译《心经》多出一个“般若”(第2、6页),梵本《心经》缺录“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一句(第8页),注释部分漏注梵语“不减不增”、“远离(颠倒梦想)”和“波罗僧揭谛”(第11、17、20页),并将“无等等咒”(asamasamamantra)错断成“无(a)+等等咒(samasamamantra)”(第19页)。“无等等咒”的正确断法,以公式逐层表示,应该是“((无+等)+等)咒”(asama-sama-mantra)。作者研究梵文和佛教数十年,竟然将这个普通句子断错,让人感觉十分意外。另外,玄奘弟子窥基所写《心经》注释书,题为《心经幽赞》,从没听说过又叫《般若心经评注》(第29页)。近代翻译藏文《心经》的学者孙景风,作者踵前人之误写成孙慧风(第25页)。其他小问题还有很多,不再列举了。 与梵语《心经》的部分一样,书中有关梵语《阿弥陀经》的《新译〈阿弥陀经〉》和《梵本〈阿弥陀经〉研究》(第109-194页),内容基本不出林光明编注《〈阿弥陀经〉译本集成》(台北市:佶茂出版社,1995年12月第一版)的范围。现存梵本《阿弥陀经》的题目,作《极乐庄严大乘经》,与鸠摩罗什译本《阿弥陀经》和玄奘译本《称赞净土佛摄受经》大异。作者不理解玄奘译本经名的来历,认为“与梵名不符”,“应当视为意译”(第194页),其实《称赞净土佛摄受经》与经文中的这些话有关: 汝等有情皆应信受如是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摄受法门。……又,舍利子!何缘此经名为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摄受法门 ?舍利子!由此经中称扬赞叹无量寿佛极乐世界不可思议佛土功德,及十方面诸佛世尊为欲方便利益安乐诸有情故,各住本土现大神变说诚谛言,劝诸有情信受此法,是故此经名为 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摄受法门 《称赞净土佛摄受经》一名,就是经文中“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摄受法门”的略称,罗什译本该句作“称赞不可思议功德一切诸佛所护念经”,现存梵本中也有此句,是该经的本名,玄奘对经名的翻译可以说是忠实于梵本的本来面目,根本不是什么“意译”。这个问题,林光明在《〈阿弥陀经〉译本集成》中已有讨论(第447-448页)。可是,看过林书的作者在面对“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一切诸佛摄受法门”时还是错断了句子,只将后半句“一切诸佛摄受法门”(玄奘译)和“一切诸佛所护念经”(罗什译)视作经名放进书名号中,却漏掉了前半句“称赞不可思议佛土功德”和“称赞不可思议功德”(第113-114、167-168、170、172、174、176-181页等)。像这样连极为普通的汉译佛典的文句都能断错,要想对梵文佛典做出有独创性的研究,几乎是不可能的。 世亲《五蕴论》是一部大乘佛教名相略集。此论有玄奘汉译本,题为《大乘五蕴论》。唐地婆诃罗所译《大乘广五蕴论》,是安慧《五蕴论注》的简本。一部抄于1108年的《五蕴论》梵语写本一直藏于布达拉宫,近年才由中国的李学竹和奥地利的斯坦因凯勒(Ernst Steinkellner;作者误作“斯坦因凯特”)整理校勘,作为“西藏自治区梵文文本系列丛书”的第四种,由中国藏学出版社在2008年7月出版。安慧注的梵本也保存在布达拉宫,据说德国慕尼黑大学某学者正在校勘研究(李学竹《关于〈五蕴论〉的研究》,《中国藏学》2011年第S2期)。作者根据李、斯二氏的校印本将《五蕴论》从梵语翻成汉语(排印错误极多),同时还给玄奘译本挑了不少“错误”,只可惜这些“错误”都是作者自己的。 举几个例子。在玄奘翻译的佛典如《显扬圣教论》、《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佛地经论》等中,佛学术语“心所法”或“心所有法”(可以理解成心理或精神的各种状态和作用)有时也被译成“心法”。作者不知道这一译例,在看到《大乘五蕴论》中“诸余心法”、“色心心法分位”和“一分心心法灭”的“心法”在梵本中作“caitasika”(心所法)时,竟说“玄奘将心所法误译为心法”(第198页脚注4、5,第202页脚注5、7,第219、221、249页;另见作者给《韩镜清佛典翻译手稿》所作序)。玄奘要是连这种基本术语都能译错,那他也就不要在印度和中国混了! 《五蕴论》在解释“惭”这一心所法时,玄奘译本作:“于所作罪,羞耻为性。”作者看到“罪”字在梵本里作“avadya”,意思是“过失”,于是就认为“玄奘译为"罪",显得严重一些”(第199页脚注2,第226页)。其实,“罪”字在古代汉语中也有“过失”的意思,玄奘拿它来翻译“avadya”,一点儿也不“显得严重”。关于“恼”这一心所法,玄奘译本作:“发暴恶言,尤蛆(亦作)为性。”作者认为,“尤蛆”一词费解(第201页脚注1,第240页)。“尤蛆”梵本作“dit”,意为“被叮咬的”、“被蜇的”,引申义为“被陵犯的”、“被侵害的”。在《玄应音义》卷五十一有关《大乘五蕴论》的部分,“尤蛆”解作“尤,亦怨也;蛆,痛也,虫行毒也”,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六本解释《成唯识论》卷六“蛆螫为业”说“犹蛆恼,螫于他人”,释义本末清晰,作者为何不参考? 关于“慧”这一心所法,玄奘译本作:“云何为慧?谓即于彼,择法为性,或如理所引,或不如理所引,或俱非所引。”作者指出玄奘译文“欠妥”: 佛教认为,事物要说出来有四种情况: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据此本句把所有的情况都讲出来应为:如理所引、不如理所引、亦如理亦不如理所引,非如理非不如理所引四种情况……玄奘译为“俱非所引”仅指“非如理非不如理所引”一种情况,丢“亦如理亦不如理所引”一种情况。欠妥……(第199页脚注1,第225页) 其实搞错的还是作者。安慧《大乘广五蕴论》这样解释《大乘五蕴论》的这句话:“如理所引者,谓佛弟子。不如理所引者,谓诸外道。俱非所引者,谓余众生。”这是说“慧”只存在“如理所引”(符合真理的,佛家的“慧”)、“不如理所引”(不合真理的,外道的“慧”)和“俱非所引”(既非如理所引,亦非非如理所引的“慧”,即佛家和外道之外众生所具有的“慧”)这三种。如果按照作者的理解,还存在第四种“亦如理亦不如理所引”的情况,那就等于是说存在着一种既属于佛家也属于诸外道的“慧”,那就自相矛盾了,因为佛家和外道的东西是不能并存的。“欠妥”的不是玄奘译文,而是作者的理解。 另外,玄奘译本中像“所引”或“所起”这类词都是有讲究的,不能随意增加或置换。比如关于“无明”这一心所法,《五蕴论》认为有两种,玄奘译本作:“何谓无明?谓于业、果及谛、宝中无智为性。此复二种,所谓俱生、分别所起。”(“谛”指四圣谛,“宝”指三宝,作者翻成“真谛”、“诸宝”,不对) 句中的“所起”,仅修饰“分别”(分别所起无明),“俱生”词义已足,不带“所起”二字(俱生无明)。作者显然没读懂玄奘译本,将“此复二种,所谓俱生、分别所起”错误地理解成“无明”有“俱生所起无明”和“分别所起无明”二种,结果在翻译梵本时就硬造了一对“俱生所起”和“分别所起”的“无明”(第200、234页)。自己就不想想,既然都俱“生”了,还“起”个什么劲儿! 作者逐字逐句讲解梵本《因明入正理论》(简称《入论》),并对支那内学院《藏要》本《入论》的校注提出了三十二条意见(第35-108页)。《藏要》是吕澂主持校注的,前后共出三辑,《入论》属于第二辑第二十四种。由于每种经论都要尽可能对勘当时存世的梵、藏、巴利、汉诸本,所以《藏要》的编校工程极为浩大,其中出现个把错误是难免的,比如藏文专家法尊法师就曾指出“《藏要》中五家戒本《有部戒经》之校误”(《驳欧阳渐〈辨虚妄分别〉》),这大概就是某些人说的“吕澂之精中有误”(刘衍文《寄庐杂笔》,第414页),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作者给《入论》校注指出的错误,很多都不能成立。 比如在给因明三支的“宗”下完定义后,梵本以及藏译本都比汉译本多出一句“不为现量等违害”(这是吕澂的译法,作者认为译错了,实际还是他理解有误,此处不赘),《藏要》本校注说:“二本次有句云,不为现量等违害,考系后人所补。”此处的“二本”,指梵本和藏译本。作者由于不知道这里的“考”指何人所考,于是评论说:“《藏要》本校注所说的"考系后人所补",缺乏根据。”(第100页)其实,吕澂不过是引用《入论》梵本校印者之一米洛诺夫(N.D.Mironov)的考证,可参看《通报》上面米氏刊本导言第10页,作者显然未去翻检原文。 作者还把梵藏二本弄混。在评论《入论》“如有作用而显现,故亦名为量”一句时,作者说:“《藏要》本校注称:"梵本意译云,彼智亦即是量,是能作境之正知故。"……玄奘译文与梵本完全一致,准确无误……《藏要》本校注误。”(第107页)按《藏要》本校注无误,是作者搞错了。《藏要》本该句校注全文如下:“梵本此句云,似有作用而了知故为量。藏本意译云,彼智亦即是量,是能作境之正知故。”(注意划线的部分)大家就是看不懂这段校注的意思也能发现,作者把藏译本所说误当成了梵本之言,这么读书是不是太粗率了呢?其他问题尚多,因恐太涉专门,大家读之无味,就说这些了。 《梵文佛典研究(一)》作为梵文佛典的入门读物,对于看不到欧美、日本和中国港台同类著作的普通大陆读者来说,不失为一本有用的参考读物,但作为第一线的研究专著来说,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梵文佛典研究绝不像作者想象的那样,“只要对原典下苦功,肯定会有新发现,提出新观点”(《韩镜清佛典翻译手稿》序),因为苦学未必能酿造新知,今日肩负重振“绝学”重任之人恐即当年使此学走上绝路之人。以上所举诸误,多来自对汉译佛典的误解。在中国社科院制定“绝学”项目的诸公看来,与梵文佛典相比,汉译佛典大概还算不上什么“绝学”。可是,连汉译佛典都没读懂,就侈谈什么梵文佛典研究,恐怕这“绝学”工程还没走到半途,就又要再次走上绝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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