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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天涯流浪曲----乡村医生许若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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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7 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乡村医生许若先
  
  我十多岁那年,得上了偏头疼,加上我又使用了虚张声势和装腔作势等一系列手段,获得了休学的待遇。无所事事地晃悠了一些时日之后,不免无聊,也招家里人的烦,于是跟姥姥去了乡下,度过了一段很有意思的时光。
  
  我姥姥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十九岁就离了婚,往事湮灭不可追寻,等我对她稍有记忆时,她就是一个身材高大、脾气暴躁、任性使气、目中无人的女人了。人缘自然不太好,她居住的那个马圩子,大部分人提起她来摇头叹气,她也懒得搭理他们,整个庄子,她看得上眼的人就不多,唯一愿意走动的,也就是那位名叫许若先的医生家了。
  
  像马圩子这种自然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代销店一家,小学一所,诊所一间,这诊所多少年来都是许若先他们家开的,据说他家人老几辈都是干这个,我到达马圩子的那个秋天,便看见他儿子和他一道在诊所忙忙碌碌。
  
  至于他们家的医术,我没有领教过,也没有听到其他人的评论,也许马圩子人对这个小诊所本来就没有多少期望,能治个感冒发烧就行了,有了大毛病,是要送到县医院的。庄上的小孩倒是编过一首歌:
   肚子疼,找许先
   许先不在家
   哪去了?上县!
   骑啥哩?大老犍
   ……
  
  我能记住的只有这几句了,为了顺嘴,小孩们把许若先的名字缩写了,上县指的是去县城,当地人都这么说,大老犍就是公牛,可以说,这首童谣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充分说明了许若先作为医生的形象之深入人心。
  
  除了无法考证的医术,他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还有漂亮的相貌。许家的人个个漂亮,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不用说,走哪里都是抢眼的人物,他本人虽上了岁数,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但身材挺拔,面庞饱满白净,我的记忆中他总是穿一身灰色中式长衫,布鞋,很有些清虚飘逸之美。当然,这个印象肯定是错觉,说下大天来,一个乡村医生也不可能是这身打扮,我所以有了这个错觉,还是因了许若先气质的影响,他的气质造了一个境,给他换上了这身衣裳。
  
  不过,许家最著名的漂亮人物还是他老婆秀云,多少年来,我始终听我姥姥和我妈啧啧赞叹,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而且从小姑娘一直漂亮到老太太。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记得第一次跟我姥姥去他们家,是在一个初秋的半晌午,很好的太阳,蒸出丝丝缕缕的雾气,还有不新鲜的粪肥的气味,时间正把那气味变得柔和而令人惆怅。我们跨进篱笆小院时,那个叫做秀云的老妇人正拎着一只鸡摸鸡屁股,她笑着跟我姥姥解释,这个“老婆”(两个字都念去声)就会下“屁蛋”,一大早就在鸡窝里坐着,还“咯咯答”地叫,好几天了,一个蛋也没见下过,她摸摸,看看到底有没有鸡蛋。
  
  她说这些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时,我还没学会掩饰自己。她确实很漂亮,虽然额头眼角一样攒下了皱褶,但肤色如玉,细腻白皙,有点半透明的意思,她的眼睛深湖般沉静从容,牙齿也很好,不过,最动人的是她的笑容,如少女般纯真而灿烂,当她微笑,就像春日水面波光粼粼地一闪,还有柳条的暗影打上面拂动。多少年之后,当我感到年龄的压力时,竟情不自禁地到镜子前模仿她的笑容,我觉得,那样的笑容,可以与岁月留下的一切烙印抗衡。当然,最后是以令人沮丧的失败告终,这一细节除了让我深刻理解东施效颦这一成语之外,还重新温习了,那个老妇人不可复制的美。
  
  总而言之,在一堆灰蒙蒙旧塌塌的皖北乡间人物中,许家人身上洋溢着炫目的光华,相貌出众,气质不俗,像我姥姥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对这种真正的出类拔萃是很敏感的,换一句话说,她看得起这一家人,这格外的高看一眼,是她与许家人奠定友谊的基础。
  
  许家人为什么愿意和我姥姥结交呢?原因也很简单,我姥姥就生了我妈这一个女儿,我妈在城里,我爸又是个干部,这就给予马圩子人很多想像与期望的空间。一个农民最可能遇上的一些风险事件,比如看病了,打官司了,都需要“城里有人”,不是每家都有城里亲戚的,我爸妈就成了潜在的一种资源储备。马圩子人所以不能跟我姥姥保持良好的关系,问题在我姥姥而不在他们,若我姥姥愿意跟人示好,发展友谊便水到渠成。
  
  另外,我姥姥多少年走南闯北,好歹也算有些见识,与许家人还该有些惺惺相惜的,这是精神层面上的因素。
  
  这些都是我很多年后琢磨出来的,那个秋天,我只是经常跟着我姥姥跨进许家的篱笆小院,看得出来,他们家里人也很喜欢我,甚至最为傲慢的许若先,也常常和我谈一些文学上的话题。
  
  我打小就有个爱看书的名头,我们那大院的人都知道,我上厕所都拿着本书,阅读量应该比一般的孩子大一些,更何况,我还有非同寻常的东拉西扯的本事,把一知半解弄得像如数家珍,在久居马圩子的许若先看来,已是非同小可。
  
  我和这个寂寞的乡村医生谈论四大名著,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讨论曹操与刘备哪个更有本事——我打小就讨厌刘备而喜欢曹操,每次我大哭时,我奶奶就挖苦我说:哭得跟刘备一样。我认定刘备只是一个爱哭的男人——令我愉快的是,许若先不但和我的意见一致,还对我姥姥盛赞我是个有见识的孩子,“假以时日,前途未可限量”,他喜欢这样文绉绉地讲话。
  
  许若先也曾对我提出过质疑,我在某本书上,看到“四大美人”也各有不足,杨贵妃有狐臭、西施脚大……剩下两位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正得意洋洋地卖弄着,许若先突然打断说,我记得从五代时候才开始缠足的,西施是春秋时人,那会儿还不兴小脚呢吧?
  
  我哑口无言,现眼了!现在想来,西施脚大和缠足没什么关系,就像现在,也不缠足,可一个女孩子的脚要是上了38码,肯定也嫌大了,估计西施的脚起码38码朝上。可那会儿我没想到这些,只是微窘,还有点受伤,好在年龄不大,受伤也容易平复,再到他们家,仍旧是夸夸其谈。
  
  偶尔,许若先也到我姥姥家来。我姥姥和她两个弟弟也就是我舅姥爷住在一起,因为当年成分高,两个舅姥爷都没娶上媳妇,当地人称“寡汉条子”。那会村里还没通电,没有什么消遣,一到晚上,舅姥爷的那个小屋就成了村里男人的俱乐部,没什么事他们就过来,坐在条凳上闲拉呱、听收音机,没有个女人管着,舅姥爷可以很慷慨地点灯熬油并免费提供茶水烟叶。
  
  收音机里最受人欢迎的节目是评书,刘兰芳的《岳飞传》,单田方的《封神榜》,我开始觉得俗,听着听着就喜欢上了,晚上跟着他们听,中午重播还要再听一遍。有天中午,我正一边吃饭一边听评书,许若先一脚跨了进来,他非常惊讶,张口就说,颜颜怎么也爱听这个?明明是跟我讲话,他不是说,你怎么也爱听这个?而是叫着我的名字说颜颜怎么也爱听这个?看得出,他没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小孩,而是一个有名有姓有思想、和粗俗的乡下人不同的人,现在,这个人居然也爱听评书,他对她的品位感到失望。
  
  我没有在乎他的失望,通过听评书、和乡下孩子一道割草、赶集,我已经更多地融入到乡下人之中,我接受着他们的观念,审美好恶开始与他们趋同,而他们,统统是对许若先不以为然的。
  
  他们嘲笑他的言谈举止,嘲笑他下地干活时的笨拙,他的诊所不能裹住一家大小的吃穿,他也必须和村里人一样种地,他不但不擅长此道,还屡次表现出深恶痛绝与不以为然,这让村里人非常讨厌他——又不是飞上了天,还不是跟大家一样都是泥腿子吗?
  
  假如以典型的农民为乡村主流的话,村里还有几个人活得比较边缘,一个是镇上邮局的马义民,他规规矩矩算是公家人,到月领工资的,又有亲戚在北京当官,搭帮照应着,虽然农活干得也不咋样,过得却很不错。村里的男人抽九分钱一包的前门,他抽五毛钱一包的双喜,村里的女人穿自家做的布鞋,他老婆闺女都有两双皮鞋,他闺女还学城里人,烫了头,穿着包屁股的牛仔裤,蹬着高跟鞋,惹得她在前面走,一群半大孩子跟后面喊“烫发头,真难梳。牛仔裤,真难脱。高跟鞋,崴了脚”。马义民一个星期有六天在镇里,不大跟大家来往。马圩子的人够不上瞧不起他,
  
  还有一个是小学校的老师张德法,张德法是耕读教师,一个月只有十块钱,不过是个意思,可人家农活干得漂亮啊,耕耩扬耙样样来得,家里的庄稼比谁家的都强。他大字写得也好,逢年过节,村里人都来求他写门对子,他有求必应,自己搭墨汁红纸从不在意,要是谁家不好意思,送来一把馓子,他必是要老婆再回送一碗绿豆丸子的。这么能干,见人还是客客气气的,话不多,一句是一句,不紧不慢,稳而清晰,透着深思熟虑,经常是总结性的,一般说来,他发表意见之后,其他人就不会再提出新说法了。张德法不但有很好的人缘,还有一定的威信。
  
  而许若先跟这两位都不能比,人没本事吧,还酸,他们烦他拿腔拿调,烦他把手背在后面慢悠悠地走,最烦的,是他两眼看天的表情,和吐出“卫生”两个字时的腔调。据说,许若先最爱讲这两个字,人家来瞧病,他不说要不要紧,先说这是不讲卫生造成的,拉肚子是因为不讲卫生,害眼是因为不讲卫生,连妇女月经不正常也是因为不讲卫生,有个颇有语言天赋的农民说,他跟这两个字可真亲,喊他二大爷也没这么亲。我的感觉则是,“卫生”二字是许若先颁发给自己的一个标志,把他自己从人堆里区别出来。(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7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周围人的看法影响了我,再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听评书有什么不妥,故事好听,演绎得生动,沙哑的嗓子透着上年纪人的沧桑世故,在静夜里,在偶尔响起一两声咳嗽和牲口撒尿的哗哗声里听来,会有不由自主的感动。在被许若先继续欣赏和听评书之间,我当然选择后者。
  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影响许若先对我的看法,但我已经没工夫管这些了,我和马圩子的女孩子日渐混得热络,一道去邻村挖野菜,去镇上听戏,月亮地里,我们围坐在一起,唱所有能想起来的歌,我还编了小故事,组织大家排演。那是我一生最为恣肆飞扬的时光,在这之前和之后,我都是个活得很紧张的人,带着我妈教给我的一应禁忌,笨拙地生活着。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家更有趣的亲戚,我姥姥的远房表姐,就住在后老庄,沿着马圩子外面那条土路,走上二十分钟,拐上一座石桥,便可以看见他们家了。这位大姨姥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外面上学,就老两口在家。据我姥姥说,大姨姥是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候识文断字、相貌出众,比她大不多几岁,到哪儿都带着她,算是她硕果仅存的闺中密友。说实话,我姥姥说的这些,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我怀疑是她的夸张,我姥姥是很容易被感情蒙蔽视线的人,夸奖别人和毁谤别人一样不负责任,她的说法只能姑妄听之。
  
  在我眼里,大姨姥是个威严但不失慈祥的人,她会把家里所有的零食全堆到你面前,也能拉下脸教你规矩,偶尔还能幽默那么一下,由于他们家靠路边,她除了干些零碎的家务外,便是靠门坐着,手搭凉棚观察过来过去的人,要是看见一个生面孔,还有可能扬声询问是哪庄的,到谁家的,被询问的也不以为忤,同样高声如实回答,皖北农民的性格多是热闹而外向的。
  
  姨姥爷是小学教师,不是张德法那种耕读教师,他早年中专毕业分配过来的,称之为国家教师。这位姨姥爷是极热情风趣的人,不怕用最过火的语言夸奖我,还让我帮他批改试卷与作文,有次我看到一篇作文写得很不错,是讲阳台上的风景的,我准备给个高分,姨姥爷说,这篇肯定是抄的,因为农村就没有阳台。我说,那就打个零分?他笑道,还是给点分吧,就是抄的,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这样的工作助长了我的虚荣心,更吸引我的,是他们家还有那么多的书,路遥的《人生》,戴厚英的《人啊,人》,那位不曾露面的表舅和表姨,更留下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琼瑶小说《剪剪风》,坐在秋天的小河边,金色的叶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着,读着这些小说,对于一个正朝青春期过渡的女孩子来说,真是一件无比惬意的事。
  
  我三天两头地去他们家,住上三五天,我姥姥有时也会过去,马圩子倒显得疏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看到许若先,他正在从我的记忆里淡出。
  
  直到有一晚,大姨姥家请客,忘了是什么名义了,请了好多人,连许若先也来了。这种场合里,我总是中心,姨姥爷献宝一样跟人吹嘘我的天才,复述我的惊人之语,许若先也表示赞成,我得意得满面春风,更加饶舌与卖弄。正在气氛一片大好之际,进来了一个人,个子不高,但黝黑、筋骨分明,很精悍的样子,众人张罗着让他坐下,他一边跟人寒暄,一边抬起眼,沉沉地扫了一下四周,说,今天来得可真齐。我觉得我应该接一句精彩俏皮的话,还没想出来,那汉子突然就拎起旁边的板凳,直奔许若先身边,砸了过去,许若先伸手抵挡,但怎么挡得住,一下子被打倒在地上,那汉子伸脚就踢,好在只踢了一下,就被众人拉扯住了,那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说要不是在谁谁家,今天非给你放放血等等。
  
  姨姥爷动了怒,大骂着叫人把那汉子哄了出去,再返身劝许若先,他仍然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姨姥爷跟人把他搀起来,扶坐在藤椅上,他合着双眼,一声不吭,面如死灰,他们一边劝他不要跟那痞子一般见识,一边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手里,许若先闭着眼睛,逆来顺受一般地接住,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皮在抖,轻微地,神经质似的抖着。
  
  忘了那天许若先是怎么离开的,好像是被几个人扶着,乱哄哄地就走了,我茫然地注视着这场风波,终究不得要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浅,仿佛已经入梦,却又被乱七八糟的念头纠缠着,似梦似醒,到了凌晨,反倒更加清醒了,便听见大姨姥和姨姥爷在隔壁说话,虽然他们声音不算很大,但乡下土墙,极不隔音,平时打呼噜打喷嚏都能听得清楚。
  
  大姨姥说,她心里不是个味,那个汉子——我现在知道他叫做马义奎——太差劲了,居然跑到我们家来打人,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姨姥爷也连说马义奎差劲,不过,他宽慰大姨姥,说,他也不是冲咱们家来的,他盯许若先好一阵子了,早就讲要打他,这回正好碰上了,他那个人,又没啥脑子,跟他顶真不值当。大姨姥深深叹了口气,停了一会,说,许若先文文面面的,马义奎咋就恁恨他?姨姥爷说,许若先虽然文面,但讲话难听,那回马义奎的妈有病,送到许若先那儿,俩人不知道咋着讲岔了,许若先就把马义奎跟他妈撵走了,马义奎送到县里,才算瞧上病,马义奎憋了一肚子气,早就讲啥时候挤着许若先,非治他个难看。
  
  大姨姥又叹了口气,说,许若先这脾气啊,叫人咋讲呢?这多少年了,三天两头有人说要打他,也不知道咋弄的。其实我看他也还好啊。姨姥爷说,许若先的脾气,要说不好吧,也没见他跟谁大过声,说话慢条斯理的,可就是让人看着生气,他跟咱们还算不错呢,那回你有病,我去买药,把哪个字念错了哩?他就从眼镜下面看着我,说,你念的啥?那是个啥字?弄得我一肚子气。大姨姥笑了,说,他就是这样,不过那些人也是欺负他,姓许的是小姓,姓马的就逞强霸道的。那年秀云才嫁过来,多少人想她的点子,有回谁喊许若先出夜诊,夜里就有人去敲门,把秀云都吓死了,多少年这样的事就没断过,要说憋气,许若先这口气憋得才算长远。姨姥爷也叹起气来,说,这地方的人不就这样吗?软的欺,硬得怕。大姨姥和姨姥爷又叹息了一会,我就在这叹息中睡着了。
  
  第二天,许若先的大儿子长文过来了,要姨姥爷过去看一下,说他爹自从回去就水米未沾,躺在床上,谁跟他讲话也不搭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姨姥爷赶紧拔上鞋,跟他朝马圩子去了,快到晌午才回来,说许若先回去后,找了张纸,写了六个大字:“士可杀,不可辱”,放在桌上,就躺倒了。他劝了半天,一点用没有。许若先就是不想活了!大姨姥着急说,那咋办?姨姥爷说,谁知道!又说,我碰上颜颜她姥了,要颜颜回家,许若先一直都怪喜欢颜颜的,不知道她去可管点用。大姨姥说,不管咋着,就去一趟吧。
  
  吃过饭我就回到了马圩子,跟我姥姥一道来到许若先家,秀云姨姥端着一碗鸡蛋羹,站在旁边,正叹气呢,看见我们,就说,你看,颜颜也来看你了。我和姥姥站在许若先床边,床很小,他裹在被子里的身型很大,虽然脸色很坏,却颇有庄严之感。
  
  我不知道这种气氛中,我该说些什么,心里发紧,手指冰凉,感觉到空气都变得滞凝,就在这时,许若先的眼皮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看见我,突然有泪水渗出了眼眶,顺着眼角滑下来,然后在脸颊上干了。
  
  我当时就清楚地感觉到,许若先的那种委屈,而且是见到我之后,生成的一种委屈。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为什么会让心降到冰点的他,泫然泪下?很多年之后,我想,应该是因为他把我看成,和他相同的那一类人,文人。十来岁的我,读了几本书,他便以我为同类,因为在他的生活圈子里,他没法再找到下一个了,他面对我时的那种委屈,是对于同类的一种倾诉,一种表白,一个徒劳无益的挣扎的姿态。
  
  但是他没有起来,即便在掉下眼泪之后,他也只是一侧身,把脸转到另一边去了,我姥姥又说了一些劝解的话,我们便离开了,临走时,我在他桌上看到了那副字,曾招得姨姥爷极大恐慌的“士可杀,不可辱”,墨迹淋漓,用足了力气。

(未完,待续)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7 1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和姥姥出了门,沿着沟沿边朝家走,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吆唤,沟那边,一个瘦小的老女人背着个草筐,正朝我们摆手呢。姥姥说,啥事呀?便停下脚步,那个老女人飞快地下到干涸的土沟里,再轻车熟路地爬上来,凑到我姥姥面前,小声地问,可是去看许若先了?还没起来啊?
  
  她本不必弄出这副鬼鬼唧唧的样子,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似乎也并不怕我知道,她弄出这么个架势,只是人为地使这个信息显得更神秘、更有价值,从而享受到某种优越的快感。
  
  这架势也托起了我姥姥的感觉,我姥姥庄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就那样吗?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许若先这次是气狠了。那个老女人说,就是呀,昨晚上我家小六学给我听,我就说,这咋得了?这咋得了?唉!
  
   她们相对着叹息了一会,各自走开了,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碰到好几拨人跟我们打听情况,我姥姥一次次地复述着她所了解的信息,这种独家新闻发布人的身份似乎加重了我姥姥的分量。我感到,分开的时候,她和那些了解到情况的人一样满足。
  
   第二天许若先还没有起来,第三天也是,那几天里,他的卧床与绝食是最热门的话题,在我舅姥爷的小屋,男人们原本最爱议论从收音机里听来的国家领导人出访——在农村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感到,民间藏着许多资深政论家——现在,全被许若先的新情况取代了。略略谴责马义奎之后,他们争相回忆起关于他的诸多细枝末节,发表自己的看法,有的还不失宽厚,有的则不惮于刻薄,有的有感而发不吐不快,有的却是为评价而评价,为了展示生动幽默别出心裁的语言天分而评价,极具炫技色彩。
  
  那些汹涌的、热烈的讨论,使我见识了被一堆舌头翻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人们关注的不是被谈论的对象,而是谈论别人时,自己的见识与口才,当他们对别人的智商道德下一个清楚犀利的断语,便恍然觉得自己已经超越这一切,光彩熠熠,完美无缺。
  
   马义奎那边也传来消息,有好事者跑过去斡旋,让马义奎去给许若先赔个不是,给他一个台阶下,马义奎冷笑,说,绝食,他这是想讹谁哩?我倒要看看他咋收场,要真饿死了,我去给他偿命。要是不想死,趁早收家伙,别搁那出洋相了,把人老几辈的都丢尽了。说完竟把门一摔,到隔壁推牌九去了,没事人一般。
  
  村里的男人都道,许若先要是有个厉害的儿子,对方也不敢这样了,长文跟他弟弟都是蔫货,除了围着他爹叹气外,啥本事也没有了。下一步会如何呢?谁也不知道,马义奎的赌狠把事情的走向变得难以预料。到了第三天,人们谈论的兴致有点打折,可是那一点倦怠更增加了事件的张力,使得结果出现的一刻,因为经历了高潮与低谷的起伏,一波三折,更加耐人寻味。
  
   第四天中午,几个男人端了饭,蹲在舅姥爷家门口的枣树下唠嗑,一个外号叫“皮锅”的男人说,听讲许若先已经起来了。男人们都惊诧了,说,可是啊?皮锅说是听他老婆讲的,他老婆早起去挑水,碰到许若先的大儿媳妇,说许若先昨天晚上起来的,家里人都在锅屋吃饭,他一个人,趿拉个鞋就过来了,盛了半碗稀饭吃了,谁也没搭理。吃过饭,就坐那儿看书,啥话也没说。男人们于是释然地笑,有人说,不起来又能咋样?还能真饿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真饿死了,马义奎也没责任,白搭一条命。其他的人说,是啊,是啊。都不再开口了。关于许若先的议论到这儿就打住了,过后的日子,除了几个得到信息较晚的女人互相交流了一下外,我没有听到谁再议论这个事。
  
   我是个心理素质很差的人,那时就露出了征兆,我开始害怕见到许若先,我不知道自个从床上爬起来后,他会是什么样子。是失魂落魄?还是冰冷似铁?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没过几天,我姥姥拉肚子,要去打吊水——她迷信打吊水,连咳嗽感冒都要打吊水,我只好陪着。我再次见到了许若先,他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甚至不显瘦,说话的口气也和从前一样,慢吞吞地咬文嚼字,我看不出在他身上发生过那么一件大事。
  
  该怎么解释许若先的不动声色?是人类灵魂所具有的自我修复能力使然?还是他把所有的委屈怨恨深埋在心里,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我不知道,即使在后来他做出那样的惊人之举后,我也不能对这一刻的许若先做出准确的分析。
  
  种过小麦和油菜,皖北平原正式进入了冬天,西北风锋利起来了,早晨起来可以看到瓦片下菜畦里纹上了霜,人们都躲在家里猫冬,空旷的田野上看不到人影,迎亲的队伍倒是多了起来,三天两头有呜哩哇啦的唢呐队从沟那边的土路上走过,红红绿绿的身影,是广袤天宇下中唯一的亮色。
  
  地里的草已经枯萎,马圩子人改用稻草喂牲口,割草的活动因此而搁浅;大姨姥家的书看得差不多了,那本《剪剪风》我还看了好几遍;对于城里那个家的思念越发强烈,可是,我姥姥打定主意要过完年再回去,我也想感觉一下乡下过年的气氛,村里的女孩子们告诉我,到时候各村都会“请戏”,镇上还有异常热闹的庙会。虽然眼下索然,但这份热闹还是值得期待的。
  
  好在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很快就被打破,许若先在张海子教书的女儿长玉放寒假回来了,张海子离这有三四十里地,平时周末才回来,我见过她几次,好像还能谈得来。
  
  我一向容易被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吸引,何况长玉是那么漂亮,不但漂亮,她身上还有本地女孩没有的书卷气,马圩子的女孩罕有上到初中毕业的,而她,可是个正规的高中毕业生。高考落榜后,她在张海子中学教英语,在当地,算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了。
  
   后来她告诉我,无论是这份工作,还是帮她找工作的那个人,她全部不喜欢。帮她找工作的是她的未婚夫,她当年不敢拒绝现在又不敢退婚,是因为她害怕那个媒人,那个媒人是谁呢?就是我姥姥!她也说不上为什么不喜欢那个人,他们家家境挺好,对她也很好,放假前他说要给她买录音机,她说家里没通电,他说还给她买电池,她说我不要!她也不是讨厌他,就是不喜欢他,不喜欢和讨厌是两码事,它只是喜欢的反义词。
  
   我瞪大眼睛,听着这些挺绕的话,我觉得我能理解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帮助她。这时我们已经很热络,每天一睁眼我就跑到她家找她,絮絮叨叨谈些女孩子的话题,或者一道看她抄在本子上的那些美丽的句子,天气晴好的时候,我也会挽着她,去村外的田野上走走,麦子还没长出来,天高地阔,极远处那些灰色的树影为视野收了个边,那边也是朦胧的,不确定的。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7 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盼。乡间的新年有个相当漫长的前奏,缓慢地、有步骤地酝酿着气氛。先是赶集的人多了,坐在锅屋里吃早饭,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骑车从沟那边的土路上驰过,吃中饭时,则可以看见他们载着大盘的爆竹、成扇的猪肉归来,有的干脆扛一个整猪;我舅姥爷开始被人手不够的人家请去帮忙蒸馍、炸馓子、炸麻叶子、炸绿豆丸子,再节俭的人家这会儿也会变得果断,一炸就是成筐成篓的;接下来,次第传出的,是那些八卦新闻,谁家接了未来的儿媳,谁家的女儿被准婆婆接走了,女人们往往要找个借口去那些人家瞅上一眼,然后凑在一起,佐酒小菜一般咂摸上半晌。
    
    可惜没有戏,据说是因为队长去年跟那个戏班子的头吵了一架,今年人家不来了。一个大希望落了空,沮丧之余,我还生出了无边的挫败感,我怀疑我这一生大概都是这样了,等我赶到,总是晚了一步。比较有趣的消遣就是看人来拜年,和被各家请去吃饭,马圩子不少人家都去城里看过病,得到过我家的帮助,平时跟我姥姥疏于来往,赶到年节下,少不得要表示一番。连许若先的大儿媳妇,人们唤做“慧慧妈”的,那年也是靠我爸托关系才住上院,她早早就约下,年初二到她家去吃饭。
    
    他们家住在马圩子外面,靠着自己家的田地盖了房子。吃饭那天,许若先也来了,他和我姥姥叙着不闲不淡的家常,我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着。是本《千家诗》,许若先的,不知怎的到了这里,我翻了几页,觉得很有意思,就跟许若先借,许若先答应了。
    
    吃过饭,慧慧妈把我和姥姥送出门,到了门口,她把手里攥着一张十元钞票塞给我,说是压岁钱,我怎么也不肯要,俩人跟打架似的,拉拉扯扯了好半天,后来我姥姥说,你舅妈给你的,你就拿着吧。我收下钱,跟我姥姥回到村里。
    
    仍旧天天去找长玉,在她家打发大半光阴,一天,许若先突然问我,上次你拿的那本书呢?我反应不过来,说,什么书啊?他更诧异了,说,《千家诗》啊,你跟我借的。我说,噢,我后来没拿。他说,不可能,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你跟我借的。我也有点着急,说,我是借了,但我后来忘了拿了。他说,我看见你拿在手上的。我说,我一开始拿在手上,后来吃饭了,我就放下来了。
    
    再说,我补充道,我出门的时候,慧慧妈非要给我压岁钱,我们俩像打架似地拉扯了半天,如果我手上有本书,我一定会意识到,但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手上有本书的记忆。许若先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说,你别说这些,回家找找,赶紧拿过来吧。
    
    他的话和表情刺伤了我,他笃定地认为,我就是想赖他那本书。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到他儿媳妇家找过,只要他去一趟,就能发现,那本书好好地在那儿呢。他不假思索地把我当成了想赖他书的人,我委屈极了,眼泪快要掉下来,我没理会长玉在边上不断地打圆场,一扭头,跑掉了。
    
    晚上,我姥姥从外面回来,问我,你怎么拿人家的书不还?我说,我根本没拿。我姥姥说,许若先还能诬赖你?我说,我就是没拿。说着说着,我哭了起来。我姥姥本来没把这事当回事,估计那天她在谁家喝了酒,问我时有点逗闷子的成分,见我来了劲,她也不示弱,说,拿人家书就不讲了,你天天“长玉”“长玉”的,长玉是你叫的?你该叫人家“姨”的,一点规矩也没有。今个许若先就说,颜颜咋恁有本事,有理没理比长玉高一辈?
    
    关于这句话我得解释一下,许若先的意思是,本来我该叫长玉“姨”的,就是平辈,也该喊她“姐”,现在我张嘴闭嘴“长玉”,倒显得高了她一辈,他对此很不满。其实我喊“长玉”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有任何不恭的成分,我不过是拿她当成朋友看,直到现在,我这毛病都没改,常常更习惯于直呼其名,也许背地里招了人家老大的不待见,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估计许若先大大地跟我姥姥告了我一黑状,我姥姥历数我的罪行,我无从分辩,哭得哽咽难言,后来一个姓绳的舅姥来了——关于这个舅姥,我将单写一篇文章——劝了我好半天,我的情绪才得到缓解。第二天早晨,我两眼肿得老高,倒把我舅姥爷吓了一跳,知道前因后果后,他对许若先很不以为然,嘀咕道,这哪能算个事?跟个小孩也恁计较。
    
    我没有再去许若先家,有一回,我在村口看见他迎面走来,马上拐到旁边的竹竿园里了,那种情绪很复杂,不是怨恨,也不是胆怯,而是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面对?我小小的心脏,承受不起那样巨大的惊惶。看着他走过去好一会儿,我才从竹竿园里钻出来,继续走,还不敢回头,我怕他停了下来,我怕停下来回头看我。
    
    不久,我就回到城里了,开学后,插进下一个年级,我回归到正常的小学生活之中,再也没有见到过许若先。
    
    偶尔能听到和他有关的消息,比如他女儿长玉结婚了,嫁的应该还是那个人,生了一儿一女,名字古怪,一个叫“厚厚”,一个叫“薄薄”,不知道是谁的主意;还有许若先和两个儿媳妇都闹翻了,他儿子长文另开了个诊所,自个单干了;而他的孙女慧慧则越长越漂亮,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朵花,我姥姥甚至有意说给我弟弟,虽然她是个乡下女孩,可我姥姥另有一本账,说,你家这一门就一个男孩,现在只能生一个,他要生个女孩不是绝了后?找个乡下的,起码能生俩。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7 15: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后来啊:
  这个提议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回应,最终不了了之。
    
    在一应消息里,当数数年之后,许若先的一个举动最为惊人:他到郑州某个寺庙出家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首先想到的竟是他穿上袈裟的样子,实在太合适了,我没有见过任何人像他那样适合穿袈裟,我想,他一定是个很有风度的和尚。
    
    至于出家过程,被叙述得十分简略,只说有一天他对家里人说,他想了很久,打算出家,落个清净。家人都当他在说笑话,或是气话,没放在心上。某个毫无预兆的清晨,他悄然起床,秀云姨姥迷迷糊糊地听到动静,问他干啥,他说,我出去走走。秀云姨姥没在意,继续睡去。再睁眼,天已大亮,秀云姨姥忽然想起许若先要当和尚的话,感到不庙,披上褂子就去追,跑到几里外的公路上,许若先正挎着个小包,站在那里等车呢。秀云姨姥撵上来,问他想干啥?许若先说,我早就讲过,要去当和尚。秀云姨姥说,咋想起来的?你叫这一家老小、你儿子你孙子出去咋做人?
    
    许若先只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啥也不说,这时候车来了,跟车的人拉开车门,问可是上县城,许若先挎着小包就要上车,秀云姨姥拉着他的挎包带子不许上,两边都用狠力,“啪”的一声,包带子断了,许若先狠命把包朝地上一摔,大喊一声,给你,都给你,你就给我留条生路吧!
    
    说到“生路”二字,许若先的声音变了,露出了哭腔,他耷拉着脑袋,手臂无力地垂下来,如同一只被击中的鸟,不得不委顺自己的命运。秀云姨姥被这阵势吓住,也情知留他不住,蹲下来,拾起那个挎包,塞给他,转身走了。听着汽车从身后发动,开走,这个柔弱的女人一滴眼泪没掉,是心如死灰,还是太多的磨砺使她早就不再多愁善感?
    
    半个月之后,一封信从郑州寄到了马圩子,许若先说他已出家,一切都很好。马圩子人都不感惊奇,好像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许若先就有个和尚命。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出差,坐火车,对面坐了一个僧人,大家对他都很感兴趣,跟他打听空门里的生活。他说其实没有差别,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详细描述了寺庙里的勾心斗角,说他就是搞不过他们才走的,不过,在那个小庙也没什么意思,搞不到钱,他对自己要去的新寺庙充满了憧憬。
    
    我突然想到了许若先,他在空门里的处境如何?我不完全相信对面僧人的说法,但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能够完全理解与接纳他的地方吧?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斜睨的傲慢里掺着力不从心的自卑与苦涩,动辄得咎却屡教不改,他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妈经常恶狠狠地用一个字骂我,叫“拙”,长大成人之后, 疼痛感于我如影随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真是同类。
    
    但马圩子人的说法可不是这样,据他们说,许若先现在可过上好日子了,他从郑州游方到杭州,又从杭州游方到泉州,在那里算落下了脚。他写信说过得还可以,还要他老婆也过去出家算了,无奈秀云姨姥眷恋红尘,舍不得那两个小外孙,倒是他的儿子媳妇都跑了过去,在当地打工,孙女慧慧初中毕业后也过去了,进了一家玩具厂,听说找了个城里人,他们一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马圩子人说起这些,脸上满是羡慕的表情,对于许若先其人,终于有了一些尊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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