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摔倒了，但继续走下去，好吗？by小白

carl08

2013年的秋季，去龙王湖畔采访。
龙王湖不是真名，涉及到小人物的私隐，我都尽量避免暴露信息。
地方距离拉萨有四五百公里。湖很大，望不到边。蓝色的湖水，轻盈如空气。水草细长柔软，白腹的鱼儿穿梭其间。
据称有龙族居住，故名龙王湖。

当地县政府很乐意被免费宣传，派了两名公务员小姑娘过来。
采访很顺利。
关闭录音笔，看看手机，已经快六点。
食堂安排了简餐，但两个小姑娘吐吐舌头，说菜油腻死了，不想回去吃。
我问她们想吃什么，两人对看一眼，怪不好意思地说，“德吉餐馆”。
其中一个汉藏混血的小姑娘补充，“他们家的蔬菜很清爽”。

便一同向着镇上唯一的一条街走——现在县政府正陆续往几公里外的新区搬，老区就不再发展了。
街口上一栋不大的二层藏式小楼，门口挂着招牌，便是德吉餐馆了。
一楼卖甜茶，二楼才是吃饭的地方。从原色的木楼梯上去，我一下子明白了小姑娘们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店面干净得出奇，甚至称得上“雅洁”。与我一路行走藏区所见的馆子大有不同。
厚重的实木桌面擦得发光，每人面前一小方旧而洁净的藏毯，泛着碱水味。
连玻璃茶杯都是发亮的。

菜也让人惊奇。
藏包子，我吃过多次。却第一次见到整整齐齐在长盘中排成一列，还是掺入了黑青稞粉的杂粮包。
青笋炒胡萝卜，切菱形片，挑不出老筋。
蒸蛋羹，蛋在汤匙里颤颤悠悠，没有气孔。
在一个只有一条街的偏远小镇上吃到这样精致鲜洁的食物，简直像是“聊斋”。

我不由得多看了店主几眼。
——他们是一对夫妻，都是藏族。老板娘还算漂亮，勤快利落，几下便打整出一张台面。
一双儿女，儿子六七岁，趴在收银台下面的小桌上写作业；小女儿看着才两三岁，坐在一条长椅的尽里头吮手指，乖乖儿的不哭不闹。

老板。老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看着四十多岁，眼窝深陷，瘦削。
有人来了，便慢慢起身，到厨房去。过一会，端出一盘菜来，又坐到女儿身边去。
一晚上，几乎没见他说话。
他身上有一种书卷气，把他和那些喝酒大声聊天的汉子们区分开。

结账时也是老板娘做主。
政府招待所在街尾。两个姑娘非要送我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安全。
到大门口，我随口说了一句，“德吉饭馆的老板气质挺特殊的，不像是普通藏族男人。”
“是啊，他以前是个和尚。”一个小姑娘快快地回答我。
我们互道了晚安。



第二天，到更远的一个村去。
县里派了车送我过去，开车的扎西大哥本身也是文职人员。闲聊中，我问他关于德吉餐馆老板的事情。小地方人少，大家都知根知底。

“哦，他以前是拉萨的出家人”，扎西大哥说，“后来迷上了我们这一个姑娘，就跟着她回来了。德吉就是他老婆的名字。和尚做的饭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好看，好吃，还干净。”他哈哈地笑起来，“别的馆子，黄叶子、烂杆子你都吃得到。所以我们都喜欢去他那吃。”
“我说的我们，就是我和朋友私底下啊，不是公款吃喝。”扎西觑我一眼，赶紧澄清，“这两年管得严，你知道的。”
我“扑哧”笑了出来，“我知道，不会乱说乱写的。”
他说的是实情。我们之前到藏北去采访，当地县长与我跟随的藏族前辈是老友，但宴请也只敢在办公室里偷偷摸摸地架个高压锅煮羊肉，怕下馆子被人告了。

我对德吉餐馆的老板、那个前僧人产生了好奇。
餐馆里的灯是温暖的明黄色，但他却似乎拒绝融入周围的环境，只有在逗弄女儿时，嘴角才会露出一丝微笑。
他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他的脸上总是有一丝淡淡的忧郁？他选择了他的妻子，但他并不快乐……

我想去问他。
可是这太冒昧了。



次日一大早，我便按原计划回了拉萨。

过一段时间，在内地的朋友委托我为他去世的父亲在拉萨四处供僧。那个龙王湖畔前僧人所属寺院，我恰好也经常去供养，这次送钱时便顺便问了一下相熟的和尚。

“哦，他啊，我知道……”
相熟的和尚沉思了一会儿，问我，“当地人是怎么说他的？”
我把扎西大哥讲的话原原本本复述给他听。
“这不是真的”，和尚摇了摇头。

于是，我听到了一个颇令人伤感的故事。

那个人，曾经是一名学习优异的僧人，特别擅长于因明。
辩经也很厉害。总之，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将来一定会考上格西的。
但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他一心要去印度。
同学们都劝他，包括我认识的这个和尚，说“拉萨也有很好的师父，我们的经师都是学问很优秀的，自己努力也可以学得很好……出去的话很不容易”。
但他听不进去。

一天傍晚，他出了寺院门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天，两天……这个人就这样失踪了。给他打电话，立即就被按掉。大家面面相觑，知道他多半执拗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去了。
几个月后，他回来了。
穿着俗人的衣服，衣衫褴褛，眼神发木。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名公检法人员。

原来，他没有出去的渠道，选择了偷渡。
结果在边境线上被捕，被解送了回来。
那正是八年前，大家都很紧张，寺院压力也大。寺管会开会讨论了一下，为了不给寺院带来有可能的麻烦，开除了他。
从其他藏区来的僧人，被拉萨的寺院开除，还可以回到自己家乡去。可他就是拉萨周边乡村的人，自幼就在这里求学。
他没有地方可去了。

据说，他每天都在冲赛康那一带失魂落魄地游荡。
过了大约半年，在那遇到了来拉萨进货的龙王湖女孩——冲赛康是拉萨最大的日杂市场。
我不知道两个人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
在我的猜想中，那个女孩泼辣、能干、漂亮而善良，见到这样一个怪人，得知了他的遭遇，竟然渐渐生出了感情。
临走的时候，她主动邀请了他。
而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既不能回寺，也没脸回家乡，便跟了女孩一起离开。
回到龙王湖，一开始他们开了一间小小的藏茶馆，后来生意越来越好（藏茶馆也兼卖一些小食，他做的藏包子确实可口，价格又十分平宜），便扩大成了上下两层，一层卖茶，一层炒菜。



听完这个故事，那个人忧郁的眼神似乎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说的，并不是政治，而是——际遇。
人生的际遇，或许就是在某一个你认为并不重要的关口，突然拐了弯，折向你始料未及的方向。

八年了。
他会想些什么呢？
几十年来熟悉的环境和生活方式，就这样诀别了。
而从前的同学们，已经一步步学完五部大论，也有人考上了格西。
而他在湖畔的小楼中，成为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掌柜的。
生活小康，儿女活泼，夫妻恩爱，如果这是他要的，应该很幸福吧。但夜半梦醒，会不会有一丝惆怅突然泛上心头？

我能评价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能评价。

我是一个比这位“被动失败者”更糟糕的“主动失败者”。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充满了热情和冲劲。
我不在乎没有存款，不在乎到处流浪，不在乎顶着一次次心脏疼痛待在拉萨……做错过很多事，人生一次次“关机重启”。
我以为奇迹终将降临。
那时，我将一下子脱胎换骨。

直到有一天，突然“重启”不动了。
错了的事就是错了啊，可以回到正确的路上，但刻下的痕迹又怎样轻易消除呢？
我回到普通的生活之中，隐藏自己，跌跌撞撞地，像一个婴儿一样学步。

是的，我们都是普通人。
那些突如其来的奇迹、传说，往往只在大德们的传记中呈现。
因为他们的业障已清净了很多，福德也积累了足够多。
可是，即使是玄奘大师，也曾在沙漠中呼唤过追问过佛菩萨的加持何在……直到濒临渴死、差点被强盗杀死，才发生了“明显”的奇迹。

在学佛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佛菩萨的加持一直都在，但大概不是我年轻时幻想的那种方式。
更多的，是需要我自己在现实的大海中，日复一日、缓慢而稳定地划水，去面对丽日晴天，也面对狂风骤雨。
有时候，也会被海浪一头拍下去，可能沉潜很久，但终会冒出水面。

海水是苦的，但苦涩的海水里，也藏着珍贵的盐。


如果有一天，我还能再回到龙王湖畔
也许，我会对那个人说一声
“没关系的，我们都摔倒了。
但继续走下去，好吗？”

中嶽嵩山

真心的讚歎師兄的真實

lisutong1980

这是篇好文，顶上去，让更多的人看到，尤其那段

在学佛之后的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佛菩萨的加持一直都在，但大概不是我年轻时幻想的那种方式。
更多的，是需要我自己在现实的大海中，日复一日、缓慢而稳定地划水，去面对丽日晴天，也面对狂风骤雨。
有时候，也会被海浪一头拍下去，可能沉潜很久，但终会冒出水面。

中嶽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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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an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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