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写的。她老师也是那种典型的老和尚,我也认识。她偶然心情好就写一篇师徒之间的趣闻,或感想,什么都有,杂七杂八,总的题目叫《索家老师的下午茶》,写了很多年也没多少篇,可是读来很有趣,很能带出老辈和尚那种独特的性格、风范。
婊子养的娃
两礼拜前师父提过的藏族谚语,流传在知识分子中间:
不是师父传授的学问,好像偷来的赃物无法对外显摆;
仅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好像妓女养的孩子生来没爹。
家师拜过几十位师父,收集修法和传承,不仅大小灌顶齐备,同一本尊来自不同教派不同修法的传承,只要听闻有具德者传授,便不顾山高路远去求学。想必肚子里,哪怕针尖大的学问都有出处来历,不是没根儿的。
这话虽然记了,一直犹豫没写下来,深感不宜广传,打击面实在太大了——书上看来的,全当是妓女生的娃,那书店,不就是妓院吗?自己打小就跟这样的娃一起长大。
很怀疑老师自己关于这句话的信奉程度。记得前几年,对开示空性的经典兴趣奇高,各宗各派的表述,来回比对着看,也爱打听这类问题,当然都是私下的。虽然没挑明,师父似乎知道。有次聊起什么,他突然感叹,自己年轻时候,也喜欢看跟空性有关的书,师公嘱咐他好好修行,不用着急学这块,将来自己慢慢就懂了,他不信,依旧广闻博览。几十年后,根据自身在教证两方面的见识,回想师公当年告诫,觉得相当有道理。也开始劝导自己的学生,不用那么着急了解空性——如此现身说法之后,看到明晰新奇的表述,我还会忍不住凑过去琢磨一番。大概都要这么一茬一茬倔强地明白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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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重
帮师父收拾唐卡。先把最上一层的黄绸子铺好,我使劲扯住顶端的卷轴,师父从下方卷上来。卷好后,用缝在卷轴两侧的红色细绸条缠绕捆绑好。师父配合动作,边干边说,先用藏语韵文自言自语,再换成汉语给我听:
卷唐卡时要像心怀深仇大恨,缠绳子时要像伺候重创伤员。
多年来每次都是这个程序,边干边说。扯得不够紧,会埋怨我心中恨得不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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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地
年轻时候在家乡,师父的师父对师父说,他将来要去汉地生活。康定吧,当时那么想。康定是甘孜地区汉藏商贸中转站,也被认为是汉藏分界线,再往东,便是藏人心目中的汉地了。可师公说不是。他使出最大力气,敢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成都。
三十多岁时,师父第一次梦见到北京,同一个梦里,当地行政级别最高的干部,在低处仰脸帮他穿靴子。因为平常与这位干部没有交往,看起来有点古怪。师父按修行习惯,把梦境记下,并暗暗判断梦兆吉祥。
1986年,师父来北京工作,至今20多年,走在街上,还经常被好奇人打探从哪里来的。大概因为他从来不穿汉人和俗人的衣服,无论冬夏,都是端严洁净的藏式僧装,只是外面披裹的袈裟,随季节有厚有薄。
有一位客人,爱好收集名僧袈裟,缠着师父要一套,师父说自己也只有一套替换的,给不了。还有一位客人,不知道谁出的主意,非要从他穿的衣服上剪一块布留作纪念,也被拒绝了。聊起这类不靠谱的事,师父说,刚到北京那些年,在街上走,经常有人对他作出嫌恶的表情,甚至吐口水。如今大家纷纷,把见到摸到他的袈裟,认为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放在20年前,让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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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师父给我的礼物》
我向师父要礼物,这样开口:其他师父、活佛都给弟子贵重的东西作为礼物,比如戒指,项链,护身符,您从没给过我。
师父是这样回答的:跟其他老师、活佛相比,我既没有加持力也没有经济实力,连保护弟子的护身符也给不了。但是我曾传法给你,这些法包括:
第一,怎样做人是高级先进的;
第二,改变自己的坏思想坏作风;
第三、怎样修行佛法。
第三点做好了,前面两点自然圆满。
比如说,传皈依时,平常在自己头顶上观想,吃饭时在喉咙上观想,走路时在右肩上观想,睡觉时在心口上观想。显宗上说,是在四威仪的行、住、坐、卧中,不断修法,密宗上说是在四位中不断修法。如果你能坚持不懈修持,就会得到我给你的最大礼物。一旦得到这个礼物,它不仅会伴随你度过今生,还会被带到来生,处在两者之间的死亡中阴,你也可以享用。
这个修法也可解释为六随念,即随念佛、随念法、随念僧、随念戒、随念施、随念本尊。其中的关键是“正知正念”,正念是不失念,不要忘记的意思;正知是指忆及取舍之处所,随时用心考察,所想所言所行是否如法。“正念”只要持住就好,“正知”需要分析,因此“正知”比“正念”更加微细。他俩是真正的护法。如果没有这两个,外面那些眼睛又大又圆,梳着爆炸头的护法,也并不存在,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你会不会满意,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礼物可以给你。
以上,是师父口授一句,我记录一句,共同创作完成的小品,名字也是他起的《师父给我的礼物》。
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上周见面时,我提到明年对自己有些特别,希望师父能送自己一个护身符,他当即嘲讽说,“学佛的人还需要护身符?”过后,对此开玩笑:“送你个金戒指吗?”我说:“如果戒指,那要带钻石的,您从来没给过我加持物,连护身符也没给过。”师父兴致勃勃想一会儿,取出纸笔:“来,我说你写。”还没开口,来了客人。当晚没再提。
昨天,叫我过去,备好纸笔,和两大本-藏汉辞典和藏汉佛教词典,他来一句,我一笔一划听写。
师父刚说完第一句,我就急了:“我没跟您要过贵重礼物啊,只要过护身符。金镶钻,还是您先招我的。”师父指着信纸:“就这么写!”
好吧,为了增强文本的文艺性和可读性,修饰部分事实的笔法我也干过,看来报应这种事是有的。
讲到“坏思想坏作风”,我嘴角微微撇一下。他马上问:“用这些词,让你觉得丢脸吗?”“有点儿。”实话实说。“我倒觉得挺准确。” 平常连汉文报纸都不看,510个字的文章查了4回辞典,但在大多数用词上,师父颇为自信。
密宗上说的“四位”,遵师嘱没有展开解释。感兴趣的可以查随便一本佛教大辞典。
不明白师父把我按那儿写这篇小品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我有blog,甚至不知道有博文这种自恋文体的存在。也许是他最近找到的新的消遣方式,教我写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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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望
陪师父吃饭,说起认识这么久,很少听到鼓励话,“那是因为我对你们的期望很高。”说这话时师父高高举起手往上够,几乎站起来。
扯到别的,旧人旧事,最后聊起他一位师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弟子”,比师公年长一些的同辈,曾被仇家用刀砍开脖子,他完全没所谓,该干嘛干嘛,过了两天,找出补鞋的粗针线,自己动手把头颈分离的地方缝合起来。师父感叹,自己年轻时候这位师伯还健在,过去身边就可以遇到这样的修行人。
被吓唬这么多年,我面无惧色地听完,说:您脑子里全装着这样的故事,那对我们的要求确实挺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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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与和尚
陪老师喝茶,提起正是天寒地冻,老师想起一句藏族谚语:
庄稼与和尚,都可能一晚上就没。
意思是,庄稼收割晚了,一夜霜冻,庄稼人一季白忙;和尚梵行清净几十年,一个晚上没守住,戒体尽坏。修行向上一着渐行不易,往下可一泄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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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疑悔
家师夸某人侃价在行,一万二的东西被她侃到三千拿走。我说有时候侃不动,觉得卖家也不容易。师说:“你和商人之间只是利益关系,你取物他取利,如果亏本对方是不会卖给你的。所谓不好意思不过是内心软弱罢了,不要和慈悲瞎联系。”我问:“慈悲心不是要为他人着想吗?那真正的慈悲心是什么?”师回:“没有疑悔。”继续说:“所以真正的供养布施不在钱物多少,而是能否坦然,生起欢喜,不会后悔。很多人供养布施后会跟对象计较,与他人比较,或对外炫耀,这样的供养布施本质上仍属于贪心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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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印
在师父家发现一本画册《无色界》,一位藏族画家创作的现代艺术作品。运用大量西藏的色彩、符号元素,抽象加拼贴,沉厚绚丽,光怪陆离。师父说完全看不懂,“也许画家自己也不是很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吧。”
画册装帧精美,分不同主题,翻到《大手印》这部分,第一幅画,墨笔细线勾勒出一只手掌的形状,手掌里描了许多小人儿,或单独,或两两结对,摆出各种姿势。仔细看,所有二人组合都在过性生活。我把画册端到师父眼皮底下:瞧,双修。师父好奇地拿过来看,放下后,讲了一段故事:
“肖嘉”在藏语里有很多意思——双、对,手印,印章——都这么说。嘎举派的大手印,可不是指用手比划出什么姿势,或金庸先生武侠小说里的某种武功。
在我们家乡,炒青稞或给大众煮茶,一般用一种很大很厚的铁锅,不是家家置办得起,需要了就到有锅的人家借用。一次,一个穷人帮地主家炒青稞,不慎将铁锅摔裂了,地主非常生气,一把抄起滚烫的锅,砸在穷人头上,烧坏一块头皮,从此那部分再也不长头发。后来,这人每逢遇到谢顶的人——不管是天生,还只是因为上了年纪——都要把人家拉到一个角落,偷偷问:你也把别人的铁锅摔坏了吧?
那位藏族艺术家,对大手印的看法,跟我这位老乡对谢顶的看法差不多,仅仅,也恰恰展现了他自己的认识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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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
与师父见面频繁,没那么多“知识”可教可学,也没教学计划,大多聊到哪里随手抄起藏汉词典一通乱翻,先找概念,再找解释,然后引申去说,更多时候只是闲扯,虽然称为“老师”,也恪守应对礼数,多年下来,他正襟盘坐不变,我在对桌恭谨良顺依然。
家长里短也是不同的。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人,待人做事一曝十寒,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就像夏天的水,忽高忽低的。
每回都讲几句藏族谚语,如果想表达“只要达到目的,手段不好看也无所谓”,就说“有好吃的,我的肚子就胀一胀吧”。谈到世俗欲望,“对面坐一百个说话特别给面子的人,不如坐一个女人的屁股。”
看到我经常掏小本记,老师很诧异,我解释:现代人说话干巴巴的,没营养,这样的语言才有意思。老师:从前藏族人就这么说话,平常信口拈来,既含老旧俚语,也有即兴自创,现在年轻一代不会说了,他们的表达越来越贫乏,缺少趣味,像被强盗抢光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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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要顽强
入住新居,请师父来念经。准备了新坐垫,并特意垫高垫软。入座后,师父俯身检查垫充物,说,太软了。答:因为您来才准备的,平时地板上就一层方垫而已。师父点点头,说:坐具卧具稍微硬些好,平时用惯太软的,将来生活变化会受不起苦。
一日,家师突然惆怅,说自己老了。我当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好奇为什么有这话。师父说:“我一向如此,内心想到什么事,马上就要动手做,从来不会跟自己,等等再说。每天早晨,不管几点,只要睁眼,马上起身。但今天醒来后,我竟然想,再睡一会吧。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所以猜,是不是老了。”“当然不是了,照您这标准,我就没年轻过。”
学过一段吹箫,后来被学医的表妹以“会造成子宫下垂”劝阻了。放手前曾向家师炫耀,师父听说后很有兴致,让我好好练,怎么练呢,举出家乡和尚练习吹特长骨号的方法:先在空气里吹,吹响后,把喇叭儿那头儿没在水盆里吹,水里能吹响,放进融化的酥油里吹,然后是越来越粘稠的酥油。基本思路: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在家时,师父常说一句话:做人要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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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问师父:您修学佛法的年代,条件和环境比现在艰苦很多,做这些事毫无希望可言,到底凭什么坚持下来的呢?
师父回答:我小时候,我们寺院有位老和尚,不好年景刚开始没多久,对大伙说:“没事儿的,这种局面长不了,等到秋收,一切就会过去”。秋收过后,越演越烈,说:“没事儿,过了年一定会好起来。”新年过去也没好转,他再说“种种迹象表明,夏种时节一切将恢复原样。”每次他都能从身边找到几件芝麻小事作为情况很快好转的证据,屡测屡不中。
文革升级到武斗,隔壁村两位当权派被另一造反派系的人打死,尸首扔在两村之间的水沟里。师公利用自己在村民中的声望,逐家劝诫: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参与这些运动。(文革期间,全村如同与政治绝缘,男耕女织,与世无争,没有任何运动伤亡。)因为料到老和尚肯定要就此发言,师公特意派遣师父去代为规劝,一定要闭嘴。师父进门时,老和尚正跟寺里一位堪布吃晚饭,听师父转述完,边捏糌粑边不以为然地说:原先权力那么大的人都被推翻了,不正说明运动很快要结束了吗。这话逢人便讲,不久老和尚被工作组带走,在学习班关了八个月。
虽然全寺院乃至全村人都觉得这个老和尚说话没谱儿,但由于太过能说会道,每个拜访他的人,去之前哪怕做好思想准备,出门时仍然满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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