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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上善如水

向初学者、小资、文青推荐一本好书《家师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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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婊子养的娃》

两礼拜前师父提过的藏族谚语,流传在知识分子中间:

不是师父传授的学问,好像偷来的赃物无法对外显摆;
仅从书本上获得的知识,好像妓女养的孩子生来没爹。

家师拜过几十位师父,收集修法和传承,不仅大小灌顶齐备,同一本尊来自不同教派不同修法的传承,只要听闻有具德者传授,便不顾山高路远去求学。想必肚子里,哪怕针尖大的学问都有出处来历,不是没根儿的。
这话虽然记了,一直犹豫没写下来,深感不宜广传,打击面实在太大了——书上看来的,全当是妓女生的娃,那书店,不就是妓院吗?自己打小就跟这样的娃一起长大。
很怀疑老师自己关于这句话的信奉程度。记得前几年,对开示空性的经典兴趣奇高,各宗各派的表述,来回比对着看,也爱打听这类问题,当然都是私下的。虽然没挑明,师父似乎知道。有次聊起什么,他突然感叹,自己年轻时候,也喜欢看跟空性有关的书,师公嘱咐他好好修行,不用着急学这块,将来自己慢慢就懂了,他不信,依旧广闻博览。几十年后,根据自身在教证两方面的见识,回想师公当年告诫,觉得相当有道理。也开始劝导自己的学生,不用那么着急了解空性——如此现身说法之后,看到明晰新奇的表述,我还会忍不住凑过去琢磨一番。大概都要这么一茬一茬倔强地明白过来。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轻重》

帮师父收拾唐卡。先把最上一层的黄绸子铺好,我使劲扯住顶端的卷轴,师父从下方卷上来。卷好后,用缝在卷轴两侧的红色细绸条缠绕捆绑好。师父配合动作,边干边说,先用藏语韵文自言自语,再换成汉语给我听:

卷唐卡时要像心怀深仇大恨,缠绳子时要像伺候重创伤员。

多年来每次都是这个程序,边干边说。扯得不够紧,会埋怨我心中恨得不够深。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礼物》

《师父给我的礼物》
我向师父要礼物,这样开口:其他师父、活佛都给弟子贵重的东西作为礼物,比如戒指,项链,护身符,您从没给过我。
师父是这样回答的:跟其他老师、活佛相比,我既没有加持力也没有经济实力,连保护弟子的护身符也给不了。但是我曾传法给你,这些法包括:
第一,怎样做人是高级先进的;
第二,改变自己的坏思想坏作风;
第三、怎样修行佛法。
第三点做好了,前面两点自然圆满。
比如说,传皈依时,平常在自己头顶上观想,吃饭时在喉咙上观想,走路时在右肩上观想,睡觉时在心口上观想。显宗上说,是在四威仪的行、住、坐、卧中,不断修法,密宗上说是在四位中不断修法。如果你能坚持不懈修持,就会得到我给你的最大礼物。一旦得到这个礼物,它不仅会伴随你度过今生,还会被带到来生,处在两者之间的死亡中阴,你也可以享用。
这个修法也可解释为六随念,即随念佛、随念法、随念僧、随念戒、随念施、随念本尊。其中的关键是“正知正念”,正念是不失念,不要忘记的意思;正知是指忆及取舍之处所,随时用心考察,所想所言所行是否如法。“正念”只要持住就好,“正知”需要分析,因此“正知”比“正念”更加微细。他俩是真正的护法。如果没有这两个,外面那些眼睛又大又圆,梳着爆炸头的护法,也并不存在,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知道你会不会满意,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礼物可以给你。


以上,是师父口授一句,我记录一句,共同创作完成的小品,名字也是他起的《师父给我的礼物》。
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上周见面时,我提到明年对自己有些特别,希望师父能送自己一个护身符,他当即嘲讽说,“学佛的人还需要护身符?”过后,对此开玩笑:“送你个金戒指吗?”我说:“如果戒指,那要带钻石的,您从来没给过我加持物,连护身符也没给过。”师父兴致勃勃想一会儿,取出纸笔:“来,我说你写。”还没开口,来了客人。当晚没再提。
昨天,叫我过去,备好纸笔,和两大本-藏汉辞典和藏汉佛教词典,他来一句,我一笔一划听写。
师父刚说完第一句,我就急了:“我没跟您要过贵重礼物啊,只要过护身符。金镶钻,还是您先招我的。”师父指着信纸:“就这么写!”
好吧,为了增强文本的文艺性和可读性,修饰部分事实的笔法我也干过,看来报应这种事是有的。
讲到“坏思想坏作风”,我嘴角微微撇一下。他马上问:“用这些词,让你觉得丢脸吗?”“有点儿。”实话实说。“我倒觉得挺准确。”
平常连汉文报纸都不看,510个字的文章查了4回辞典,但在大多数用词上,师父颇为自信。
密宗上说的“四位”,遵师嘱没有展开解释。感兴趣的可以查随便一本佛教大辞典。
不明白师父把我按那儿写这篇小品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我有blog,甚至不知道有博文这种自恋文体的存在。也许是他最近找到的新的消遣方式,教我写作文。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期望》

陪师父吃饭,说起认识这么久,很少听到鼓励话,“那是因为我对你们的期望很高。”说这话时师父高高举起手往上够,几乎站起来。

扯到别的,旧人旧事,最后聊起他一位师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弟子”,比师公年长一些的同辈,曾被仇家用刀砍开脖子,他完全没所谓,该干嘛干嘛,过了两天,找出补鞋的粗针线,自己动手把头颈分离的地方缝合起来。师父感叹,自己年轻时候这位师伯还健在,过去身边就可以遇到这样的修行人。

被吓唬这么多年,我面无惧色地听完,说:您脑子里全装着这样的故事,那对我们的要求确实挺高的。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庄稼与和尚

陪老师喝茶,提起正是天寒地冻,老师想起一句藏族谚语:


庄稼与和尚,都可能一晚上就没。

意思是,庄稼收割晚了,一夜霜冻,庄稼人一季白忙;和尚梵行清净几十年,一个晚上没守住,戒体尽坏。修行向上一着渐行不易,往下可一泄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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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疑悔


家师夸某人侃价在行,一万二的东西被她侃到三千拿走。我说有时候侃不动,觉得卖家也不容易。师说:“你和商人之间只是利益关系,你取物他取利,如果亏本对方是不会卖给你的。所谓不好意思不过是内心软弱罢了,不要和慈悲瞎联系。”我问:“慈悲心不是要为他人着想吗?那真正的慈悲心是什么?”师回:“没有疑悔。”继续说:“所以真正的供养布施不在钱物多少,而是能否坦然,生起欢喜,不会后悔。很多人供养布施后会跟对象计较,与他人比较,或对外炫耀,这样的供养布施本质上仍属于贪心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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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印

在师父家发现一本画册《无色界》,一位藏族画家创作的现代艺术作品。运用大量西藏的色彩、符号元素,抽象加拼贴,沉厚绚丽,光怪陆离。师父说完全看不懂,“也许画家自己也不是很知道自己画的是什么吧。”

画册装帧精美,分不同主题,翻到《大手印》这部分,第一幅画,墨笔细线勾勒出一只手掌的形状,手掌里描了许多小人儿,或单独,或两两结对,摆出各种姿势。仔细看,所有二人组合都在过性生活。我把画册端到师父眼皮底下:瞧,双修。师父好奇地拿过来看,放下后,讲了一段故事:

“肖嘉”在藏语里有很多意思——双、对,手印,印章——都这么说。嘎举派的大手印,可不是指用手比划出什么姿势,或金庸先生武侠小说里的某种武功。

在我们家乡,炒青稞或给大众煮茶,一般用一种很大很厚的铁锅,不是家家置办得起,需要了就到有锅的人家借用。一次,一个穷人帮地主家炒青稞,不慎将铁锅摔裂了,地主非常生气,一把抄起滚烫的锅,砸在穷人头上,烧坏一块头皮,从此那部分再也不长头发。后来,这人每逢遇到谢顶的人——不管是天生,还只是因为上了年纪——都要把人家拉到一个角落,偷偷问:你也把别人的铁锅摔坏了吧?

那位藏族艺术家,对大手印的看法,跟我这位老乡对谢顶的看法差不多,仅仅,也恰恰展现了他自己的认识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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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养

与师父见面频繁,没那么多“知识”可教可学,也没教学计划,大多聊到哪里随手抄起藏汉词典一通乱翻,先找概念,再找解释,然后引申去说,更多时候只是闲扯,虽然称为“老师”,也恪守应对礼数,多年下来,他正襟盘坐不变,我在对桌恭谨良顺依然。

家长里短也是不同的。聊起共同认识的某人,待人做事一曝十寒,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就像夏天的水,忽高忽低的。

每回都讲几句藏族谚语,如果想表达“只要达到目的,手段不好看也无所谓”,就说“有好吃的,我的肚子就胀一胀吧”。谈到世俗欲望,“对面坐一百个说话特别给面子的人,不如坐一个女人的屁股。”

看到我经常掏小本记,老师很诧异,我解释:现代人说话干巴巴的,没营养,这样的语言才有意思。老师:从前藏族人就这么说话,平常信口拈来,既含老旧俚语,也有即兴自创,现在年轻一代不会说了,他们的表达越来越贫乏,缺少趣味,像被强盗抢光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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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要顽强


入住新居,请师父来念经。准备了新坐垫,并特意垫高垫软。入座后,师父俯身检查垫充物,说,太软了。答:因为您来才准备的,平时地板上就一层方垫而已。师父点点头,说:坐具卧具稍微硬些好,平时用惯太软的,将来生活变化会受不起苦。

一日,家师突然惆怅,说自己老了。我当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好奇为什么有这话。师父说:“我一向如此,内心想到什么事,马上就要动手做,从来不会跟自己说等等再说。每天早晨,不管几点,只要睁眼,马上起身。但今天醒来后,我竟然想,再睡一会吧。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所以猜,是不是老了。”“当然不是了,照您这标准,我就没年轻过。”

学过一段吹箫,后来被学医的表妹以“会造成子宫下垂”劝阻了。放手前曾向家师炫耀,师父听说后很有兴致,让我好好练,怎么练呢,举出家乡和尚练习吹特长骨号的方法:先在空气里吹,吹响后,把喇叭儿那头儿没在水盆里吹,水里能吹响,放进融化的酥油里吹,然后是越来越粘稠的酥油。基本思路: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在家时,师父常说一句话:做人要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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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问师父:您修学佛法的年代,条件和环境比现在艰苦很多,做这些事毫无希望可言,到底凭什么坚持下来的呢?

师父回答:我小时候,我们寺院有位老和尚,不好年景刚开始没多久,对大伙说:“没事儿的,这种局面长不了,等到秋收,一切就会过去”。秋收过后,越演越烈,说:“没事儿,过了年一定会好起来。”新年过去也没好转,他再说“种种迹象表明,夏种时节一切将恢复原样。”每次他都能从身边找到几件芝麻小事作为情况很快好转的证据,屡测屡不中。

文革升级到武斗,隔壁村两位当权派被另一造反派系的人打死,尸首扔在两村之间的水沟里。师公利用自己在村民中的声望,逐家劝诫: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参与这些运动。(文革期间,全村如同与政治绝缘,男耕女织,与世无争,没有任何运动伤亡。)因为料到老和尚肯定要就此发言,师公特意派遣师父去代为规劝,一定要闭嘴。师父进门时,老和尚正跟寺里一位堪布吃晚饭,听师父转述完,边捏糌粑边不以为然地说:原先权力那么大的人都被推翻了,不正说明运动很快要结束了吗。这话逢人便讲,不久老和尚被工作组带走,在学习班关了八个月。

虽然全寺院乃至全村人都觉得这个老和尚说话没谱儿,但由于太过能说会道,每个拜访他的人,去之前哪怕做好思想准备,出门时仍然满怀希望。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19 | 显示全部楼层
《刷房》

N年前刚修加行,不知怎么观想。稍微想出来点儿,还老走神。找家师聊这事,答:“刚开始都这样。我年轻时候观想皈依境,总想着家里该刷房了,按仪轨修一座四十分钟,正好观想把房子刷一遍。后来越来越熟练,打一座能刷两三遍。”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传统》

藏地的各种规矩,来历相当复杂。大多情况下,不需要分得很清楚。闲时,师父会讲到某个规矩的因由,是基于对某项戒律的尊重衍生出来,还是从藏族民间习俗沿袭的,是最初有意识符合自然科学规律而在后期莫名其妙约定成俗,还是为纪念某位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而流传下来的。

我格鲁派师父的寺庙,位于四川阿坝县的格莫寺里有一道寺规:不许戴眼镜。虽然当地高原日晒强烈,每当师父进入寺院范围之前,会除下墨镜,而有些老师父平时在房间看书写字需要戴老花镜的,在公共场合都要收起来。其实,这个规矩来自上个世纪初,眼镜由汉人、西方人传入藏地,价格高昂,只有贵族和高级僧侣才能拥有。这个如今被普遍使用的视力工具,在当时属于显示身份地位的奢侈品。为防止出家人炫耀这项财产,寺院规定他们,当众禁止佩戴眼镜。这项寺规延续到今天,仍被格莫寺的僧人们好好遵守着。

汉人比较不容易适应的规矩跟供养有关。晚辈向师长,在家人向出家人,呈献礼品财物,称为供养。传统上,对方是出家人,你是不应当指望他们对供养的物品发表看法的。因为出家戒律里,不允许他们评价这些,尤其当着供养者的面。一来,源于修习清净梵行,应恒持平等心的原则,二来,防止由贪心的动机,通过谈论优劣,暗示自己好恶,以索取更胜的供养。

藏人虽然未必个个了解上述背景,但在呈献礼品时,习惯了把东西放在一旁,并不直接往出家人手里送,放下后,也不会反复追问是否喜欢。过程看上去十分平淡、自然。汉人,在礼貌上,往往通过赞美礼物来表示感谢。双方若不了解这些差异,初接触,彼此都会感到不自在。最多出现的情况,汉人会把藏族老师态度上的冷淡,当成不满意自己的供养,而惴惴不安。而老师,开始会暗自纳闷,为什么对方不断旁敲侧击,来试探自己对礼物的看法呢。搞明白以后,有些老师会根据所发的菩提心誓言,选择令对方满愿,于是勉强自己对供养和施主的诚恳夸赞一番。不过当晚,还要对这种夸赞行为进行忏悔。有些老师的反应比较直接,也许相当粗暴。我听过的一个故事里,一位台湾妇女在给恰竹仁波且供养了一枚天珠后,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如何得到这枚天珠以及花费了多大代价,90岁的老仁波且听完,取出一把小锤子,把面前的天珠砸得粉碎,然后问她: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寺院里,活佛、法台、堪布们的待客之道,有些不成文的传统,如果来访的是俗人,主人的热情程度应与客人的身份地位成反比。访客越富有、地位越高,得到的招待会越冷淡,对于穷人、乞丐,则应特别关切。若对有财势的施主过分客气,不仅要被其他人看不起,本寺人员也会因此有蒙羞之感。

大多是陈年旧事了。随着西藏越来越开放,现代社会对这些传统并不太买帐。如今,只有老派的师父们还会坚持这样做。作为旁观者,这里我不想说太多话,什么样的评论说教都显得过于苍白浮浅。我只为自己能有机会,了解到这么一些有趣的传统,感到十分幸运。虽然对当事者来说,这些经验并不特别有趣,不过是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罢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12-30 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花和果》

巴珠仁波切有两个后来很出名的学生,写《定解宝灯论》的米旁仁波切和来自多竹千寺的阿克当卿。多竹千寺有享誉全藏的佛学院,属于宁玛派,不过学院一直沿用格鲁派嘉木样大师的著作讲授哲学观点。每当米旁和当卿在巴珠仁波切面前辩经,米旁仁波切占上风时,巴珠仁波切一边默默倾听,一边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而当阿克当卿占上风时,巴珠仁波切常常不耐烦地打断他。有次阿克当卿惹急了,直言不讳地说,巴珠仁波切您这样的大师也有教派分别啊。

阿克当卿的日常生活有些邋遢,他的糌粑袋子总忘记系紧。有一回,米旁仁波且看见阿克当卿着急地四处翻找,就问他出了什么事。阿克当卿没好气地说:你们宁玛派的佛把我的糌粑袋子叼走了。宁玛派的观点跟禅宗差不多,从净观角度,一切皆为佛性的显现。狗子也有佛性。

阿克当卿一直认为自己的修证高过米旁仁波切,巴珠仁波切不做任何评判。一次为他俩举行白文殊的灌顶,要求在日蚀期间修。日蚀来临那天,每人在舌头下压一粒黄豆,从日蚀开始一直修到日蚀结束。阿克当卿舌头下的黄豆,在这短短的时辰里,从嘴里长出来,抽芽发叶,开了五朵花。他拿着开花的黄豆去找巴珠仁波切,仁波切说等一下。不多会儿,米旁仁波切来了,他的黄豆上,除绿叶,七朵花,还结了饱满的豆荚,豆荚几乎快干了。
发表于 2013-12-30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多读过
发表于 2013-12-30 2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当当的试读部分。

汉 地
年轻时候在家乡,师公对老师说,他将来要去汉地生活。康定吧,当时那么想。康定是甘孜地区汉藏商贸中转站,也被认为是汉藏分界线,再往东,便是藏族人心目中的汉地了。可师公说不是。老师使出最大力气,敢想到最远的地方就是成都。
30多岁时,老师第一次梦见到北京,同一个梦里,当地行政级别最高的干部,在低处仰脸帮他穿靴子。因为平常与这位干部没有交往,看起来有点古怪。老师按修行习惯,把梦境记下,并暗暗判断梦兆吉祥。
1986年,老师来北京工作,至今20多年,走在街上,还经常被好奇的人打探从哪里来。大概因为他从来不穿汉族人和俗人的衣服,无论冬夏,都是端严洁净的藏式僧装,只是外面披裹的袈裟,随季节有厚有薄。
有一位客人,爱好收集名僧袈裟,缠着老师要一套。老师说自己也只有一套替换的,给不了。还有一位客人,不知道谁出的主意,非要从他穿的衣服上剪一块布留作纪念,也被拒绝了。聊起这类不靠谱的事,老师说,刚到北京那些年,在街上走,经常有人对他做出嫌恶的表情,甚至吐口水。如今大家纷纷把见到摸到他的袈裟,认作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放在20年前,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

贵 族

老师有一件老式棉袄,总被我惦记着。紫色暗花绸缎的面子,同色细棉布的里子,缝制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剪裁和做工看着相当考究。是他年轻时候,家乡一户贵族赠送的。穿了很多年,后来上了年纪,紧身了,才搁起来。我很中意那款式,特意选好料子,比着样子加大尺寸重新做过。找了几家裁缝店,可每次拿到手,乍看都挺精美,细推敲,肩、领、腋下、袖口、前襟的位置,说不上来哪里,感觉总比原版差些味道。
对于西藏,从山川寺庙、经幡糌粑的西藏迷阶段,高烧低烧退回正常体温,要过很多年。最早被教育的礼节,与师长相处的酬答方式,从原先特定小范围的应用,已不自觉扩展到其他社交生活中。
包括语言习惯,偶尔会跳出藏式汉语——就是用藏语的倒装语序讲出来的汉语句子。比如:“这里茶叶的没有。”在不熟悉的人前突然冒出,自己会感到很不好意思。
偶尔老师会讲点书上说的,或自己看过听过的从前藏族贵族们的事情。比如,贵族的服装,色彩款式不很夸张,甚至极为普通,细看之下,会发现面料极其贵重,做工也相当精湛。花纹很少,若有,一般为暗花,即与面料同色。若不同色,反差也较小。很少采用对比强烈的色彩,比如蓝底黄花等。
从前的藏族贵族妇女的妆色以淡雅为主,看上去好像没上妆,其实是私下费了许多功夫修饰出的效果。佩戴首饰也很克制,重质不重量。这些讲法,跟西藏风情节目里浓墨重彩、花花绿绿的大路观感,有天壤之别。
贵族子弟待人接物,不带丝毫傲气,每位去贵族家做客的人都感到自己受到热情招待,如沐春风。永远听不到他们说脏话,哪怕有身份卑贱的人当面斥骂,他们也毫不在意。一是与生俱来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太优越,外来评价根本动摇不了他们内心的平静;二来如果有人真的还嘴,就会在当地整个贵族圈子里传为笑柄。
与汉地“三代出贵族”的说法类似,藏地有“四代出贵族”之说。逻辑是,第一代从草根起步,吃苦耐劳,完成财富积累;第二代为了管理庞大的家族产业,开始学习文化知识;第三代在有钱有文化的基础上,开始关注生活细节,学习享受生活;第四代集经济、文化、生活三方面之大成,才能称为贵族。
听多了,好像以往的日子,只为我们留下《三言二拍》和《水浒传》,却不见了张岱和王船山,多少有点遗憾。
与老师看电视,近年常常看到反映新中国成立前藏族生活的剧集,其中有钱人家的服装道具太绚丽了,老师会摇摇头,说:“这家人看上去不像太有文化的样子。”有一部戏曾经非常出名,里面男主角、重要男配角的几身衣服、几套首饰,在藏地其实算女款的,女人穿男款也有好几回。另外,农奴在土司面前的表现过了火候,见到班禅喇嘛也不过如此。这些礼节,按照彼此的身份地位,往往有统一明确的规格制式。虽然各地区会有本地化的增减变动,基本原则还是相通的。礼数形式最复杂,花样最多的,要数当年政教中心的拉萨。老话有:拉萨的礼节,安多的智慧,康巴的汉子。

文 学
老师从来不相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可以写出辞章典雅,富含多重双关、转语,包藏显、密、极密多层深意的文章。“作为汉族人,你们自己都把自己的文化丢掉了。当然,这点藏族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老师小时候喜欢写诗。从前的藏族知识分子之间,也盛行彼此诗词酬答。藏族文字,是在印度佛经传入后,参考梵文和本地文化符号创造的藏文字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藏文写作都是沿袭印度的文法和修辞学。后来才逐渐发展出自己独立的理论。老师曾浅谈过学习藏文写作的初级训练程序,写作技巧被层层分解,先从掌握最基本要素开始,通过不同组合,形成操作性极强的训练传统,文风文采的分类和判断标准,不仅有相当具体的描述,而且有明晰完整的体系。其实中文、西文也有类似的学习方法,但藏文文学理论体系的庞大和精微程度、科学性,远远超出外界的想象。
没外人在场,又有兴致,老师会背一两首他的旧作。先用藏文背过,再口译成汉文。有一首我特别喜欢,说起写作的背景是这样的:老师年轻时候,曾在嘎多寺游学。一次寺里来了一位有名的学者讲课。正巧寺里派老师出远门办事,其他人很羡慕,认为此趟是个美差。老师却很想留在寺中听课,经过反复请求均未获准,于是给派遣他出行的堪布(法师)留下一封信,便走了。这是一首文言诗,大概意思是:

头顶茂盛的庄稼,
被岁月的镰刀收割了;
脸上鲜艳的花朵,
被秋天的早霜打皱了;
原先如劲竹一般的身材,
如今好像竹子做成的弯弓;
随着年龄渐长,
只渴望多多聆听智者的言教,
而此时这样的小小心愿,
却无法达成,只能黯然离开。

终于明白为什么英文唐诗显得特别啰唆幼稚。本来四句的藏语文言诗,铺开来,意思到,味道肯定没有了。
我没学过藏文,老师也不打算在汉文上耽误工夫。授业解惑,八卦扯淡,全仗他有限的汉文知识互通意思,偶尔借助一回词典。也许习惯了,倒也没觉过费事。我疏于在藏文上努力,可能还因为,老师大大提高了已有词汇量的使用效率,可以组合出种种准确且有趣的表达,有时甚至相当犀利,把人说得下不来台的功夫,基本不亚于他说母语。
老师崇拜的成就者们,从传记上看,似乎脾气都不大好。我几乎就是被无数这样的故事教育起来的。成就者们以此显示对现世的清醒认识和疏离态度。老师通过转述他们的故事,来解释西藏最精粹的精神传统,就好像我们欣赏伯夷叔齐、竹林七贤。关于这些传统里,那些显得不太客气的沟通方式,老师用一句藏族谚语打了圆场:

水没有爪子,
却能把石头抓出道道沟痕。
语言没有锋刃,
却能把心一片片割下。

一般情况下,在输出信息的数量、质量方面,我都处于劣势。不过在多年互动之后,老师的藏式幽默感也渐渐发生变化。去年年底他的工作总结,会与我们商量如何写:“是该先写优点,还是先写缺点呢?”我说:“当然先写缺点了,这样看到结尾,只剩满眼的优点了。”“那写哪些缺点比较合适呢?”“当然是最无关紧要的了,比如‘事业心过分强烈,为教学工作废寝忘食,说话太直接,经常由于指出他人缺点而开罪对方……”听了半天,老师叹口气:“算了,我看还是这么写吧——经过仔细考虑,对我自己,最难克服的缺点主要有三条:第一条,个子不高。第二条,头发不多。第三条,从来没跟国家主席握过手。”

乡 亲

老师家乡在四川甘孜县的绒坝岔村,我2000年去过一次。远处雪山,门前小河,四周草甸,环绕连绵小丘,附近有两口温泉,没遮拦,高处那个男用,低处较隐蔽处的女用。 虽然去时算夏季,高原气温在我还是偏冷了,又没思想准备,比如哪里换衣服,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泡澡之类,没敢尝试。
前几年,市面很红的《西藏生死书》的作者——索甲仁波切,出生在拉洼村,就在绒坝岔村鸡犬相闻的隔壁。近得看到彼此炊烟,但两村的房屋款式,瞧上去差别挺大。
老师喜谈村里旧事,没深情开场,通常摇摇头,突然冒一句:“我们村人的嘴实在太损了。”
然后开始讲故事。
所谓嘴损,其实是乡亲们爱给人起外号。全村上下,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外号相称。外号要么取自体貌特征,要么来自主人的某件逸事。
举三个例子。
村里有个人特别好吃,饭量又大。同桌就餐的,一般抢不过他。一次,其他人商量好,吃饭的时候,轮流缠着他说话。没想到这人,边说边吃,嘴动得极快,既没耽误说,也没耽误吃。自此,村里人给他起个外号,叫“缝纫机”。
“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男人买了台收音机,那年月,这是家里相当贵重的财产。男人很喜欢它,一天到晚开着。有一次,收音机坏了,时而有声时而没声。男人着急,就把机子的后盖撬开,发现里面有块金属板,上面散布着许多小铁线,有直有弯。男人认为小铁线们都应该是直的,收音机有毛病,是因为有的变弯了。男人抄把钳子,把所有弯铁线都给掰直。这回“话匣子”彻底不言语了。以后,村里人就管他叫“修收音机的人”。
还有一家养过一只母鸡,母鸡养大后每天下一个鸡蛋,这家人把鸡蛋收集起来,换回盐巴、茶叶等物。后来不知为什么,母鸡不再下蛋,家里人想可能是母鸡生病了,都很着急。这家男人从前见过道班工人给不下蛋的母鸡治病,就凭记忆给母鸡实施了一场小手术,结果母鸡死了,这个男人就被叫作“修鸡的人”。
教老师书法的老师,是个在家人,职业类似于律师。说职业挺勉强,那时候没什么明细分工。说律师也不太准确,但找不到对应的称呼。
总之是个学识渊博、能言善辩的人,每当邻里间发生争执,会被请去主持公道。他根据能替顾客争取到的利益,取得酬劳。平时替人写信、诉状之类,偶尔也为大户人家参与社会活动或解决财产纠纷,出出主意。这位师公帮人打过一场官司,听起来有点像阿凡提:
当地一家人把另一家的猫打死了,猫主人请师公向肇事一方索取赔偿。师公跟对方说,你看,人家虽然是小猫,但小猫长大了就是大猫,大猫可以逮老鼠。猫主人家境殷实,平时谷仓里一年四季有余粮,一只老鼠每天消耗2两青稞,就算那只猫一天吃一只老鼠,一年就是360多只,假设一只猫能活10年,算下来这只猫能帮主人节省720多斤青稞。不仅如此,被你家打死的是只母猫,它要活下来还能生小猫,一窝小猫就算3只,假设它一年生一窝,生个五六年没问题吧,小猫可以卖钱,不卖的话自己养着,养大了又可以吃老鼠……结果一只小猫,愣让人家按卖青稞的价钱赔了。
师公有两个儿子,准备子承父业。老师年轻时去师公家学习书法,时常留下与他们家人一起用餐。藏地吃饭,一般是用手的,面前桌上摆一盘肉,盘子边放几把刀,大家轮流用刀割肉取食。每次吃饭,师公会就地出题让两个儿子辩论,假设一方是肉,一方是刀,扮肉的要想方设法不让刀来切自己,扮刀的要诡辩为何必须如此种种理由。一顿饭吃得相当热闹。
老师不仅继承了师公书法方面的成就,也得到了口才训练。书法方面,老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的字帖,出版后成为全甘孜的书法教材。口才方面,藏语酬答如何漂亮,可惜我领略不到,只是闲谈时,老师经常提醒我汉语口语中表达含糊的地方,以及语病、重复太多的语气助词。“语言要干净,用词跟刀子似的,能戳到对方心里去。”虽然自己几年里长进不大,一开口往往还被老师嘲讽,但总比没人管束要好。骂急了,偶尔我也能接一句:“看起来,我上辈子大概跟您不是一个村儿的。”
村口大路是康区通往拉萨的必经要道,往来车马不少。方圆几十里都知道绒坝岔的嘴,不仅损,而且快,其他村人每每走这段路都会特别留神,稍不小心,下次再路过就会被村里孩子追着喊外号,回到家,还要面临亲友笑话。
平常大伙很怕做傻事,一旦被人知道就有新外号,经典的外号往往会世袭。比如前面提到的“修鸡的人”,他的儿子挺安分,没有自己的外号,于是大伙就叫他“修鸡人的娃”。
发表于 2013-12-30 22:12 | 显示全部楼层
晕啊,再往下帖就不用买书了。。。
发表于 2013-12-30 22:50 | 显示全部楼层
嗯。亚马逊元月7日到货
发表于 2013-12-31 08: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津杭 于 2013-12-31 09:35 编辑

哇 太棒了
上善师兄也多介绍一下作者嘛
发表于 2013-12-31 09:3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人哪!
发表于 2013-12-31 2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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