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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佛教新舊譯派整合
今天所要講的,多少有些自述的性質。
很久以來,我始終一心相信,寧瑪、薩迦、噶舉和格魯四派,就其空觀而言,都是顯密合一,屬於中觀應成派。因此,我一直很想了解這幾派對見、修、行的不同看法,而且一直在這一方面努力。
儘管在印度並無新派舊派之說,可是在西藏所弘揚的真言宗,卻依譯經時期的先後而分為舊譯派與新譯派。寧瑪是舊派,薩迦、格魯和噶舉都屬新派,因為此三派成立於仁欽桑布(Rin-chen-bzang-po, 958~1055)譯經之後。
較新的三派,在顯教方面,無甚差別,但在真言(亦稱密續)方面,則稍有不同。若不詳察用詞之異,你可能會誤以為新譯派之間在修真言上大有不同;其實,此三派的基本結構是一樣的。
噶舉傳承出自達布拉吉(Dag-po-lha-rje, 1079~1153),達布拉吉的喇嘛是密勒日巴(1040~1123),而密勒日巴的喇嘛是瑪爾巴(1012~1096)。瑪爾巴個人的本尊是那諾巴傳承中之密集金剛。同樣的,格魯派的宗喀巴(1357~1419)所教無上瑜伽密續中圓滿次第的五個次第,源於瑪爾巴所傳那諾巴講授的「密集金剛密續」心要。此外,噶舉與格魯兩派皆傳之法中,還有很多要項,如「密集金剛密續」、長壽法、「喜金剛密續」及遷識法,都是出自瑪爾巴。因此,在弘揚密續方面,噶舉派與格魯派之所依及其整體結構,大致相同,雖然在說法的明晰與詳細的程度上,間或有異。
就哲學觀點而論,大譯師瑪爾巴是在梅傑巴達(Maitripada)的指導下探索空觀的。梅傑巴達於其「真如十頌」(Tattvadashaka)中說:
離相離無相 而行中道者
若無上師教 亦難脫平庸
他的意思是,依真假相而說唯識者,不具究竟見,甚至中觀派中未得上師授予心要者,也是凡夫。梅傑巴達的弟子俱生金剛(Sahajavajra)所作釋疏中,認定此處之「上師」為偉大的月稱,明言梅傑巴達認為月稱所授心要是欲得無上見者所必需。因此,梅傑巴達的看法,亦即瑪爾巴的看法,是月稱之中觀應成派的看法。
而且,瑪爾巴的弟子密勒日巴,在其所作「頌五長壽姊妹歌」中說,儘管諸佛、法身、基、道等等,甚至空,都究竟是無,然在不加分析、不予追究的範圍內,據無所不知之佛說,對俗識而言,一切皆有。因此,密勒日巴既主張空也終不可得,又主張於俗諦中無疑是有緣起。如是區分二諦,密勒日巴表明了中觀應成派真實無誤之見。由於格魯派的看法也屬中觀應成派,所以噶舉與格魯兩派在哲學觀點上沒有分別。
薩迦派在重點及措辭方面略有不同,但在大體的結構和教義的推演方面,與噶舉、格魯二派基本上是一樣的。例如,凱竹(Kay-drup,格魯派的創始者宗喀巴的兩個大弟子之一)在他的「雜著」中指出,雖然宗喀巴與其薩迦派上師仁達巴(Redmd?ba, 1349~1412)解釋中觀的方式有所不同,但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不同者是他們的表達方式,而不是他們的根本思想。因此,大致上不難了解噶舉、薩迦與格魯三派的哲學觀點相同,因其皆屬中觀應成派。
難以看出有此相似之處的一派,是寧瑪舊譯派。略言之,修行可以分為見、行、修三方面。舊譯派與新譯派之間,在見與行方面沒有多大的差異,只是弘法的方式,從儀軌到講道,略有分別。不過,在哲學觀點上,若只看其表面,則因措辭不同而顯得有極大的差異。
寧瑪派的根本是如實有據的,這一點連格魯派的創始者宗喀巴也承認。宗喀巴曾從來自何卓克(Hlo-drak)的大師南卡吉贊(Nam-ka-gyal-tsen)處學得寧瑪派的大圓滿法。宗喀巴視這位大師為自己的喇嘛之一,並讚其法教;宗喀巴沒有去印度尋求不同觀點的解決,而是靠這位大師於見地上得大認定。這件事在宗喀巴的傳記中有明確的說明。
的確,在新譯派產生之前,有許多大學者和大師,如蓮華生大師座下的二十五位弟子等等,都是只靠修行寧瑪道而即生成為大師的。那時根本沒有新譯派。如今也是一樣,我們還能看到許多人由於修行寧瑪道而現大成就相。因此,我們可以認定,寧瑪道的大圓滿法確是深修無上瑜伽密續的清淨法。
在凱竹的「雜著」中,一個有關反對寧瑪派大圓滿法的問題被提出來,問者不知道大圓滿法是否清淨。凱竹回答說,反對舊譯派的大圓滿法,乃是起因於某些修真言者外在的行為。他指出大圓滿法是無上瑜伽真言中的高等修法,並且指出,許多人顯然已依此見而達大師的高位。他又說,西藏譯師訪問印度時,於摩伽陀(Magadha)曾看過「秘密藏密續」(Guhyagarbha)等的梵文原稿,他們所下的結論是,反對大圓滿法會令人轉生惡趣。凱竹所作「雜著」中的這一段道:
問:真言宗的舊譯派曾受早期學者的駁斥,迄今仍遭多人反對。這是怎麼回事?
答:早期弘法時所譯的秘密真言法教名為舊譯,後期弘法時所譯的名為新譯。舊譯派之所以常遭反對,乃是由於中期,因朗達瑪王(Glong-dar-ma, 約803~842)故,法教衰敗,真言行者從事不法,如結婚、縱慾等。如今仍有很多居士捲髮成髻(狀如在家的真言行者)。對寧瑪法教的譏諷,似乎就是根據這些人的行為而發。
此一真言宗的舊譯派,其實際情形完全不是這樣。起初,篤信佛法的幾位藏王,派遣可靠的譯師,如毗盧遮那(Vairochana)和瑪尼克(rMa-snyegs),以及五比丘等,帶著大量的黃金為供(前去印度)。在印度,他們從公認的著名學者與大師處,得到大圓滿等無上秘密真言法教,而將其譯成藏文。而且,蓮華生、無垢及(Vimalamitra)、佛密(Buddhaguhya)等大師,被請到西藏,宣講上乘甚深法教。由於修此諸法,無數人得以解脫(輪迴)而成大師。這一點已被正確認定。
此外,在三耶(bSam yas)寺,仍保存著許多舊譯派的印度文經本。去過印度的西藏譯師們說,「秘密藏密續」及「五顯經」等現存於摩伽陀。因此,那些反對無上大乘的這些甚深法教者,只是(在積聚轉生)地獄之因而已。
如是,凱竹確認大圓滿法為無比至深的修行無上瑜伽密續之法。因此,我們實可斷定,大圓滿法是清淨法。
西藏佛教的四大派──寧瑪、薩迦、噶舉和格魯──中有很多人都曾說過,此四派的根本思想完全一樣。格魯派的第一世班禪喇嘛(bLo-bzany-chos-kyi-rgyal-
mtshan,1567[?]~1662),在其所著「大印」的法本中說,雖然各派措辭不同,但在有修有證的瑜伽士分析之下,其根本思想皆歸於一。第一世班禪喇嘛說:
雖有自結合、小篋、五法、一味、四字母、息災、驅邪、大圓滿、以及中觀等異名,通了義經與因明,有修有證瑜伽士,能藉析理而了知,諸派思想悉歸一。
可是,有些格魯派的喇嘛,如第三世班禪喇嘛(bLo-bzang-dpal-ldan-ye-shes,1737~1780),曾說第一世班禪作如是言,有其政治目的,並非真正認為諸派思想根本相同。他們之所以有此一疑,乃因大圓滿觀,在寧瑪派是有所肯定的否定,而在格魯派則是無所肯定的否定,由於這種緣故,他們覺得寧瑪派與格魯派之所見,無法一致。這一點曾引起很多爭議,學者們提出自己的看法,彼此反駁。
噶舉派與薩迦派裡,在大圓滿法方面,彼此公開反駁的情形很多,儘管格魯派後期的作品中也有很多這類的辯駁,但在格魯派所依據的宗喀巴的著作裡,「寧瑪」或「大圓滿」這兩個名詞,提都沒提。反對大圓滿法者,其所反對的只是某些人所說的某幾點,但他們反對的方式,卻不幸的易於令人產生一種印象,那就是整個大圓滿法都遭到駁斥,實在可悲可嘆。
在我看來,第一世班禪喇嘛的本意就是四大派所見相同,這一點無庸置疑;許多修行者已依寧瑪派的大圓滿法而成為極有成就的瑜伽士,這一點也無法否認。如果瑜伽士能依某道而圓滿獲得如法的證悟,則該道即是清淨道。因此,我曾深思如何才能使這兩種說法歸於一,雖然我已形成某些觀念,但還不能完全肯定的解釋明白。進一步的分析,仍有必要,不過先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各位。我的想法主要是根據寧瑪派大師杜竹禪(rDo-grub-chen ′Jigs-med-bstan-pai-nyi-ma, 1865~1926)的作品,他的作品是我的分析之鑰。
第一世班禪喇嘛說四大派皆歸於同一思想,他以何為準而有此言?若說中觀與寧瑪派的大圓滿法思想相同,那就太草率了。因為依月稱的中觀應成派所說,中觀亦為小乘行者所共有,而大圓滿法,不要說小乘,就連顯教的大乘中也無。在寧瑪派所作的九乘分劃中,有三乘是顯乘,即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有三乘是外密乘,即事、行、瑜伽;其餘三乘是內密乘,即大瑜伽、隨順瑜伽、無上瑜伽。即使在六密乘中的外三密乘,甚至在內三密乘中的大瑜伽和隨順瑜伽,也找不到大圓滿法;大圓滿法只在為諸乘極頂的偉大無上瑜伽中才有。我們總不能說為九乘極頂的大圓滿法與龍樹所說的中觀一樣,因為中觀甚至是已得須陀洹果(即已現證自性空之真諦)的聲聞與緣覺所共修之法。是故,大圓滿觀與中觀不能相提並論;若將大圓滿觀比作一般所修的中觀,那就太離譜了。
如果寧瑪派中此一諸密之尊與新譯派的看法不能以顯教所說的中觀來統一,那麼還有什麼能與大圓滿觀相比呢?新譯派所修的「密集金剛密續」等無上瑜伽密續中,有一種以殊勝心修中觀的方法,所謂殊勝心即是極樂俱生慧。若將此種修法與寧瑪舊譯派的大圓滿法等量齊觀,那就比對了。
新譯派對「密集金剛密續」所作的釋論中,將觀分為兩個部分──能觀與所觀。所觀是指觀見的對象,也就是自性空。自性空是慧識的對象。在這一點上,「密集金剛密續」與龍樹的中觀毫無分別。然而,就能觀的證空之識而言,分別就大了:根據密集金剛法,於圓滿次第,證空要用名為俱生根本淨光心的高等較細之識,而中觀派用以證空之識則比淨光心粗。
據來自考卡(Kalka)的蒙古人達希克多傑(Dam-tshig-rdo-rje)說,大圓滿觀也分為能所兩個部分來教。所觀可解釋為上述新譯派所說的淨光,也就是慧識所觀之空;能觀是精細慧識或根本心,不是一般的粗識。在大圓滿法中,「觀」這個字大率不指所觀之空,而指能觀之慧識,多少有些所觀之空與能觀之證空慧識合一之意。此俱生根本淨光心,在新譯派的無上瑜伽法和寧瑪派的大圓滿法中,同樣受到重視,乃新舊譯派相比的適當之所。
以空為所觀及以慧識為能觀,不是密續獨有的特色,而是類似中觀自續派的以空為真諦及以證空之慧為契合真諦(這是新舊譯派都承認的)。可是,在大圓滿法中,能觀,亦即以空為其所觀對象之心,不是大乘中的波羅密乘所說的那種普通或粗劣之識,而是根本智,或淨光,或根本淨光心,乃事物的終極狀態。
從中觀所認定的二諦來看,此極細淨光心將是契合真諦,實為俗諦,不是真正的真諦。因為中觀派所說的真諦實乃辨空──事物終極存在方式──之識所發現者,而辨別(空以外的)一般事物之識所發現者則是俗諦。可是大圓滿法本中所說的二諦就不是中觀派所說的二諦了,因為前者並非建立在證悟實相方面的能所之分,而是與無上瑜伽密續中有關二諦的獨特見解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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