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论师说之考察

释观清

数论师说之考察

——关于二十五谛的“流转次第”

佛教诸大小乘论典里，在分析到“我”与“无我”或述及宗义时，常会数及“数论师”或“僧佉师”。数论师，是印度一个重要的哲学、宗教的流派，彼上推迦毗罗仙——金发仙——为创教者，建立“二十五谛”等，述及世出世间流转及解脱的现象、原理。此“二十五谛”，即二十五种真实——神我、自性、大[1]、我慢[2]、“五唯”[3]、“十一根”[4]、“五大”[5]。

数论师的25谛说[6]，也有其“生起次第”或“流转次第”[7]，谓由“神我”欲受用境，由“自性”渐次生起余二十三谛。下面试从印、藏、汉的三组资料[8]中，批寻数论宗的二十五谛“生起次第”。

一、印度：《数论颂释》、《金七十论》

《数论颂》作者自在黑，约为公元4世纪时人。此论为现存最早的完整而系统记录数论学派宗见、理论之典籍。藏传文献中称此为《自在黑续》[9]。至公元8世纪前后，印度的乔荼波陀曾为本书作《释》，现存。[10]

《金七十论》也是一份“数论”学派重要典籍，此论由梁真谛法师翻译，保留于汉文大藏经中。基大师《成唯识论述记》说本颂为自在黑所造，长行为世亲所述。这大概是把《论释》与世亲论师的另一部著作《七十真实论》相混淆了，就像之前汉地有把《十二门论》中提到的《七十论》[11]系于世亲论师名下一样[12]。

今检出此二书有关“二十五谛生起次第”之段落，并作表以释之。

1、《数论颂释》[13]：

神我（与自性结合）是为了注视（自性），自性（与神我结合）是为了独存。二者的结合就如同跛者与盲者（的结合）一样。（世界的）创造由此产生。
……由自性（生）大，然后（生出）我慢，由此（我慢生）十六（谛）系列，在由此十六（谛中的）五（唯生）五大。[14]

2、《金七十论》：

自性次第生，大我慢十六，
十六内有五，从此生五大。

“自性次第生”者。“自性”者，或名胜因，或名为梵，或名众持。若次第生者，自性本有故，则无所从生。自性先生“大”。“大”者，或名觉，或名为想，或名遍满，或名为智，或名为慧，是“大”即于“智”故，“大”得“智”名。“大”次生“我慢”。“我慢”者，或名“五大初”，或名转异，或名焰炽。慢次生十六。“十六”者：一、“五唯”。五唯者，一、声；二、触；三、色；四、味；五、香。是香物，唯体唯能。次，五知根。五知根者，一、耳；二、皮；三、眼；四、舌；五、鼻。次五作根。五作根者，一、舌；二、手；三、足；四、男、女；五、大遗。次心根。是十六从我慢生。故说大我慢十六。复次“十六内有五，从此生五大。”十六有五唯，……生五大；声唯生空大，触唯生风大，色唯生火大，味唯生水大，香唯生地大。[15]

《金七十论》的这段和《数论颂》及《释》完全一致，即，由“自性”生“觉”，“觉”生“我慢”，“我慢”生“五唯”和“十一根”；再从“五唯”生“五大”。

3、《金七十论》之别说

但是，《金七十论》论的第五颂之释，则与上述不同：

有因无常多，不遍有事没，
有分依属他，变异异自性。
一、有因者。大等，乃至五大，皆有因。自性为大因；我慢，大为因；五唯，慢为因；根等十六物，五唯为其因。自性不如是，无有因生故，故谓不相似。……火灾若来至，是时五大等，则没五唯中；五唯没我慢；我慢没于大；大没自性中。[16]

此说，流转次第，为由“自性”生“大”[17]；“大”生“我慢”；“我慢”生“五唯”；再从“五唯”生“五大”和“十一根”。若还灭次第，则从“五大”和“十一根”摄入“五唯”；“五唯”摄入“我慢”；“我慢”摄入“大”；“大”摄入“自性”。

4、通释

上述三说之同异，若见下表，则可了然。

（表一）

	《数论颂》	《金七十论》第21颂	《金七十论》第5颂
1	自性	自性	自性
2	觉	觉	觉
3	我慢	我慢	我慢
4	五唯、十一根	五唯、十一根	五唯
5	五大	五大	五大、十一根

《金七十论》之第五颂与释，相当于《数论颂》及《释》的第十小节；

显（的特性）是有因、无常、不遍在、变化、多样、依赖、回归、有部分、从属。未显（与此）相反。
……它是依赖的，即依赖它的因：觉依赖自性；我慢依赖觉；十一根和五唯依赖我慢；五大依赖五唯。它是回归的，具有回归的特征：在解体时，五大归于五唯；后者与十一根一起归于我慢；我慢归于觉；觉归于自性……[18]

此段仍旧与其余部份一致而不同于《金七十论》之第五颂释。

显然，《金七十论》之第五颂释的说法和别处不一致。这倒不见得是译文或者是抄写的问题[19]，据《成唯识论述记》[20]，这是因为“数论”学派里有着不同的流派，传出的解释因此略见小异。而《金七十论》里则保留了学派异说的痕迹。

下面看藏传宗义书中的介绍。

二、藏传：《章嘉宗义》[21]、《宗义宝鬘》[22]、《土观宗派源流》[23]

藏传文献中，有着丰富的宗义文献，有些已经被翻译为汉文，其中，《章嘉宗义》、《宗义宝鬘》和《土观宗义》，都涉及到外道的宗义建立，可供参考。有趣的是，这三本书的作者，历代都有非常近的师承关系，如，《章嘉宗义》的作者，章嘉·若必多杰大师本人就是另两位的重要导师；三世土观大师，同时也在二世嘉木样大师座前学法。所以，这三部书之间，内容方面有很接近之处。

1、《章嘉宗义》

某一时刻，“士夫”[24]生起想受用境的欲念时，士夫所认为的遍知“自性”和士夫结合，从胜性中产生声等，如此，从“自性”中产生“大”，“觉”和“大”是同义，在如双面镜一样的境的性相中，由外现“境”的影像，由内现“士夫”的影像；如此从“大”生“我慢”，而“我慢”分为“具变异者”、“具精力者”和“具黑暗者”三种；具变异的“我慢”中产生“色、声、香、味、触”五唯，再从五唯中产生“地、水、火、风、空”五大；具精力的“我慢”中产生“五种行动根”、“五种感官根”和“意根”等十一根；俱黑暗的“我慢”能制约其他两种我慢。[25]

2、《宗义宝鬘》

西藏格鲁派二世嘉木样·宝无畏王大师著的《宗派建立宝鬘论》[26]说：

“根本自性非变异，大等七法变异性，
余十六种变异者，神我非性非变异。
彼主张根本自性、共相和自性等是一义，是具足六别法的所知事（神我、自性、大、慢、五唯、十一根）。神我、我、思及明等，名虽有异，其义皆同。其余二十三谛生起的规则是：何时由彼神我若生起受用境的欲贪，即由根本自性使声等变异起诸变化。即从自性生大，思与大，名异义同；思与大就外是境，内即如神我的影像现起于镜面，二则为一。从彼大[27]生慢，慢又分为变异慢、勇力慢和冥暗慢三种。从第一变异慢生五唯，并从彼五唯[28]生五大；从第二勇力慢生十一根；”

3、《土观宗派源流》

数论派或劫比罗派者……说一切所知境不出二十五谛……先从自性生大，由大生三种我慢，由暗慢，能转动其余二慢。从变异慢生色、声、香、味、触五唯，从勇慢生五知根、五身根及意根共十一根……[29]

4、通释

把这三份文献与上《数论颂》相比较，即得表二：

（表二）

	《数论颂》	《章嘉宗义》	《宗义宝鬘》	《宗镜源流》
1	自性	自性	自性	自性
2	觉	觉	觉	觉
3	我慢	我慢	我慢	我慢
4	五唯、十一根	五唯、十一根	五唯、十一根	五唯、十一根
5	五大	五大	五大

与《数论颂》完全相同。只是《土观宗义》缺“五大”，依上下文是不该缺的，可能是漏字或漏译。

再看汉文文献。

三、《成唯识论述记》、《大乘法苑义林章》

玄奘法师在印度对当时各宗派宗义研究颇深，曾折服外道[30]。他的口义，大量的保留在基大师的诸部疏记中，现在仅挑选《大乘法苑义林章》和《成唯识论述记》来讲。

1、《义林章》

窥基大师《大乘法苑义林章》卷三：

数论师说：自性成大，大成我执，我执成五唯，五唯成五大，五大成十一根。

这是一种和上述诸说完全不同的“生起次第”。且置，下依表三，可以认清。

2、《成唯识论述记》

再读《成唯识论述记》卷一：

依《金七十论》，立二十五谛……中为四者：
一、本而非变易：谓即自性能生大等故名为本。不从他生故非变易。
二、变易而非本：一说：谓十六谛，即十一根，及五大，总十六谛。又说；但十一根，唯从他生，名为变易；不能生他，是故非本。
三、亦本亦变易：一说：谓七谛，即大、我慢、及五唯量。又说：并五大，合十二法，谓从他生，复生他故。
四、非本非变易：谓神我谛。
广为二十五谛者：一、自性；二、大；三、我慢；四、五唯；五、五大；六、五知根；七、五作业根；八、心平等根；九、我知者。於此九位，开为二十五谛。

这里提到了数论学派建立二十五谛的两种观点，稍作解释：
一、1、自性，是根本，是能生，不是所生；
2、十一根、五大，是所生，不是能生；
3、觉（大）、慢、五唯，既是能生，又是所生；
4、神我，不是能生也不是所生；
二、1、自性，是根本，是能生，不是所生；
2、十一根，是所生，不是能生；
3、觉（大）、慢、五唯、五大，既是能生，又是所生；
4、神我，不是能生也不是所生；

其中，第一种，即《述记》之“一说”；第二种，就是《述记》之“又说”，主要分别，就是在，“五大”是不是“能生”[31]。那么，制成表就是表三：

3、表及略释

（表三）

	《数论颂》	《述记》一说	《述记》又说	《义林章》
1	自性	自性	自性	自性
2	觉	觉	觉	觉
3	我慢	我慢	我慢	我慢
4	五唯、十一根	五唯、十一根	五唯	五唯
5	五大	五大	五大	五大
			十一根	十一根

依此表，很清楚可以看出，《述记》之两说，正好是现存之《数论颂》和基大师《义林章》之说。也就是说，这两个“版本”，分别代表了是数论宗里的两个流派。但还不止。

四、《佛学大辞典》

《佛学大辞典》，收录“数论颂”和“数论学派”两个条目

【数论学派】
数论……神我为纯粹意识，不具作用，仅观照自性而已。自性依序开展为觉（梵bud=dhi
）、我慢（梵aham!ka^ra
）、五大、十六变异。此一原理与神我、自性合称二十五谛。

【数论颂】

……一切法皆可摄入二十五谛中，二十五谛以神我与自性为二大原理，由自性展开觉与我慢，由我慢展开意根、五知根、五作根、五唯，五唯又延展出五大。

（表四）

	《数论颂》	辞典；数论学派	辞典：数论颂
1	自性	自性	自性
2	觉	觉	觉
3	我慢	我慢	我慢
4	五唯、十一根	五大	五唯、十一根
5	五大	五唯、十一根	五大

可知，《大辞典》的“数论学派”条目，错误。不成立它是某种数论流派的理由，是因为，“五唯生五大”，是数论的理论特色。乃至后来说经部《成实论》师受数论学派的影响，其“四唯生四大”说接近“五唯生五大”，就是判定的依据。

五、最后陈述

最后把几种数论宗说制成表五

（表五）

	1、《数论颂》	2、《金七十论》异说	2、《义林章》
1	自性	自性	自性
2	觉	觉	觉
3	我慢	我慢	我慢
4	五唯、十一根	五唯	五唯
5	五大	五大、十一根	五大
6			十一根

发现，《金七十论》之异说，也符合《述记》之第一说：“2、十一根、五大，是所生，不是能生”。


[1] 大；或“觉”。本文中，顺从上下文义，或用“大”，或用“觉”。图表中则一律用“觉”。

[2] 我慢；又称“慢”，或“我执”。

[3] 五唯，即：声、触、色、味、香。

[4] 十一根，即“五知根”：眼、耳、鼻、舌、皮；“五作根”：口、手、足、排泄器官、生殖器官；和据有知、作两种特性的：“心”。

[5] 五大：地、水、火、风、空。

[6] 后来又有“有神数论师”，立26谛，以大自在天为生起此25谛之因。

[7] 翻之，则为“回归次第”或“还灭次第”、“解脱次第”。

[8] 虽然，这三组资料都为汉文，但前两组，只是翻译或编译，所以并不能算是汉地的土产。就像进口的西洋参。

[9] 见章嘉·若必多杰《章嘉宗义》及嘉木样·久美旺布《宗派建立宝鬘论》。

[10] 此一文献，现有姚卫群之译本。收录于《古印度六派哲学经典》一书。下面所引即为此书。

[11]
作者即圣龙树，此论即今之《七十空性论》，法尊法师译。

[12] 《十二门论》有“如《七十论》中说：缘法实无生，若谓为有生，为在一心中，为在多心中”，后代疏释者，如法藏大师，则云“七十论者，今所未详”，而近代如慈舟法师以为此《七十论》即世亲之《七十真实论》。而此处之《七十论》，实为圣龙树之《七十空性论》，尊法师把此偈译作“缘起十二支，有苦即不生，于一心多心，是皆不应理。”

[13] 自在黑《数论颂》和乔荼波陀的注释介绍。

[14] 《古印度六派哲学经典·数论颂》·姚卫群，P155

[15] 第二十一节颂及释。

[16] 《金七十论》第五颂及释。

[17] “大”，即“觉”。

[18] 黑体是自在黑《数论颂》，楷体是乔荼波陀《释》。《印度哲学六派经典》，P150.

[19] 这段的译文流畅而连贯，而且，生起和还灭的次第完全相符。

[20] 下详。

[21] 全称《宗义之建立——能仁教法妙高庄严》，俗称《章嘉宗义》。作者为章嘉三世·若必多杰，（公元1717-1786）。

[22] 又称《宗派建立宝鬘论》，全称《内外宗义建立摄要宝鬘》，作者嘉木样二世·贡却久美旺布（公元1728～1791年）。今有任杰译本、班班多杰译本、如实法师译本、刘锐之译本。

[23] 《讲述一切宗派源流和教义善说晶镜史》，作者土观三世·洛桑确吉尼玛（公元1737-1802）。

[24] 即“神我”。

[25] 《章嘉宗义研究》·牛宏，甘肃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P41。

[26] 今取任杰先生译本，参考班班多杰及如实法师译本。

[27] 原译为“彼神我”，然依文义及别译，当作“彼大”或“彼觉”，下详。今据改。

[28] 原译为“彼慢”，然依文及别译，当作“彼五唯”，下详。今据改。

[29] 《土观宗派源流》·刘立千，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P7-8.

[30] 那个外道委身为奴，后来法师放归，他去了东方，竟作了童子国的国师！

[31] 可以认为，《述记》所列的二十五谛的先后次序，表达了他所认为的“生起次第”。而据慈恩的习惯，常把自以为正确的观点，放在后面述说。也就是同于《义林章》的。

慧灯元照

此乃内功:lol

[ 本帖最后由 慧灯元照 于 2008-2-23 09:58 PM 编辑 ]

智慧光

原帖由 慧灯元照 于 2008-2-23 09:54 PM 发表
此乃内功:lol

功力惊人！

百无一用是书生

爱屋及乌

:L

扎西拉姆

不出所料，果然很冷门。
先留着，日后再看不迟。

求道者

阿扎活佛的<入行论>讲解中,在智慧品里也介绍过一些数论派的基本理论,可参考

阿旺希绕

辛苦观师了!

Tenzin

魏晋有道家吸取儒学而成之"新道家";
宋明有儒家吸道释之学而成之"新儒家";
如今,将有吸"藏佛学"而成之"新释家"?!

铃

原帖由 求道者 于 2008-2-27 09:03 AM 发表
阿扎活佛的讲解中,在智慧品里也介绍过一些数论派的基本理论,可参考

正是，第六品中也有，师父这篇文章，帮我很多。

水没开

钱嘉学派的格鲁法师。。。。。。。

扎西拉姆

《四宗要义》里数论25谛与上略有不同，其中“我慢”译为“我执”，另有五作业根和五知根。五作业根似乎也不同于上者。法师可去检察一二。

慧灯元照

注释里已经写到了

[ 本帖最后由 慧灯元照 于 2008-3-5 09:37 AM 编辑 ]

衍国

太复杂了，不懂！

看来还得多忏悔！ :L

扎西拉姆

我刚刚回来后也看到了。吼吼。当我没说过，飘过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