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传佛教中,影响最广的宗派及思想莫过于宗喀巴大师创立的格鲁派。吕澂先生以格鲁派修学体系为例,指出:“宗喀巴之学至少有二特点,为汉传学说所未尝见。” 这两个特点是:
(1)在宗派风范上,力求简要,契于实践。 吕澂先生指出,宗喀巴大师创立的格鲁派“备具印度晚期大乘之风范,而极置重于实践也。大乘初期,龙树、无着之说,类皆衔接小乘毗昙,辨析法门不厌繁博,修学之要有俟翦裁。故历后著述多为要约构组,则如《四百论》之于《中观》,《摄论》、《显扬》之于《瑜伽》,次第论绪,皎然可识,然犹未臻简要。至于寂天《入菩萨行》等籍,则删繁垂净,贞实仅存,资于修行,简当无比。入后此风愈盛,故昔以本论为宗要者,后乃重视师说教授,盖期其直接指陈易于力践,则亦无取乎繁词耳。有如觉贤作《禅定资粮品》即云,随应能使心得定者,即此为适,谘询教师而加修习,此不必于七种量论、四类记论、七部毗昙。《瑜伽》五地等相而为作意也。至于观法亦取其最简要而易入者,龙树四边遮生诸法无性之宗遂见独尊。此种力求简当之学风,自阿提沙传而至于西藏,益以见盛。宗喀巴更阐扬月称之学,于清辨之辨难纵横,唯识之组织微密,悉无所取,盖即此种学风推荡而来也。以视注疏演绎舍本逐末者,固远胜矣”。实际上,如前面提到的寂天等诸论师的实践风格上看,一改以往宗派沉溺于对事物名相的纷繁沉冗的理论辨析,而走向简约而便于实修的方向。这种简约而重实践的学风,被噶当派阿底峡尊者所继续,在藏地弘化推广而日益兴盛,到宗喀巴大师那里,则更是舍弃沉迷于经典注疏的繁琐风尚,而益趋向于简约实践之行持,这是格鲁派修学体系之所长。 (2)在见行抉择上,博诸所长、解行并进。 在吕澂先生看来,格鲁派正是在对以往诸派思想学说进行比较,并在抉择取舍的基础上,形成了自身独特的修学体系,“即以实践为据而于诸家有所决择组织也。印度大乘自《菩萨地》而后有组织厘然之菩萨学,然犹条理较繁。至于寂天以六度为网,论贯经论,以成《集菩萨学论》一书,益见简要。阿提沙汲其余流为《菩提道灯论》,即本其意取舍诸家,悉以当于修习为衡。故于增上戒学取《瑜伽菩萨戒》,以当时龙树书中于此不备也。又于增上心学慧学皆取中观家言,则以《瑜伽》籍中于此繁略过当也。有如《瑜伽师地论》之说心学,过为繁琐,无觉贤《资粮品》之扼要。又如唯识诸籍现观之说不过数行,又不若中观方便之圆备。以是,唯中观之说为独适矣。如是以实践为鹄的而组织异言,形成一时之学风,而悉传之西藏,益发挥之。自宗喀巴而后,以瑜伽学为广行,中观学为深观,合龙树、无着两大家浑然为一大乘学,实际显现,匪托空言,以谈修学,似无间然矣。” 印度大乘佛教晚期,以《瑜伽师地论 菩萨戒品》为依据的瑜伽菩萨戒体系已经完备,但其内容较为繁琐。到寂天那里,他更对瑜伽菩萨戒体系进行了进一步的整合,形成以六度为基本框架的瑜伽菩萨戒体系,以便于实践中能够方便地执行。在戒、定、慧三学中,戒学即以《瑜伽菩萨戒》为标准,因为在龙树著作中并不具备如此细致的菩萨戒内容,所以经过以实践结果为依据的抉择。在增上定学及慧学方面,则是以中观为抉择依据。这种在印度佛教晚期形成的简约风尚,被藏传佛教接受并发扬光大。在宗喀巴大师抉择的修学体系中,即同时包含深观、广行的内容,即在慧见上依中观抉择,而于行上遵循《瑜伽菩萨戒》,这样即将龙树创立之中观与无着为代表的瑜伽行两大含摄于同一大乘修学体系中,这样就能够达到见行相应,避免因沉于空谈而不重实修。 4、理性阐析,辨伪求真 吕澂先生在《西藏佛学原论》一书中,谈及撰著此书的原因时曾说: “今世治佛学者颇重视西藏佛学之趋势,其甚者以为唯西藏乃有纯正完美学堪依修证,其次以为藏传各说富有精粹挹取不穷,又其次亦以为藏译典籍文义精严足称准范。此数者之是非盖未可以遽断,然西藏佛学自有其流布因缘与独造之点,吾人于信奉资取其说之先亦不容不详为审辨也。今直接依据藏土资料,兼采时贤之言,就渊源、传播、文献、学说四端,推论西藏佛学之特质,俾其本真显豁可,是亦能与研学之士以一二基本概念矣,因名其篇为原论云”。 从上所言可以看出,吕澂先生在撰著此书时,所坚持的一个原则即是要通过研究,达到“辨伪求真”的目标。民国时期汉地佛教界出现的一个倾向,即是对密教较为推崇。当时在汉地佛教界,有个别人士虽然对藏传佛教的了解较为粗浅,甚至仅仅凭其形式或对其教义的一知半解,即对藏传佛教推崇备至。在这种情形下,实际上也隐含着对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汉传佛教的否定。作为当时为数不多的对藏传佛教历史和教理教义有着深刻认识的吕澂先生,似明显认为此举并非妥当,甚或有些盲目。因此提出“吾人于信奉资取其说之先亦不容不详为审辨也”。 吕澂先生通过对藏文文献的梳理,勾勒出藏传佛教发展的主要历程。但又并非对藏文文献所阐述的内容照搬全抄或全盘接受,而是对其观点进行理性分析和甄别,以凸显其真实历史面目。 例如:对佛教传入藏地的时代,目前学术界通常认可的观点是,佛教传入吐蕃应始于松赞干布(公元617—650年)执政时期。但据藏地流传的文献中也有记载,在比松赞干布时期更早的拉脱脱日年赞执政时期,佛教即传入吐蕃。对此说法,吕澂先生明确指出,藏人传说在汉地东晋末年时期即已有佛教典籍传入西藏的说法并不可信。因为“藏土开化较迟,初即流行一种拜物神教名曰笨教者,禁咒役神以为祸福,思想闭塞,未尝知所谓佛法也。”而佛教真正在藏土开始传播应当是从在松赞干布时期。随着松赞干布迎娶尼泊尔赤尊公主和唐朝文成公主,佛法经像也随之传入藏地,佛教信仰也开始兴盛起来。并后松赞干布又选派大臣子弟端美三菩提等十七人赴西北印度迦湿弥罗学习梵语,寻求佛典,历时七年才返回藏地,后又仿照笈多字体制定西藏文字,并翻译《宝云经》、《宝箧经》等佛教经典,这才是藏土佛教传播之肇始。但即使是在松赞干布时期,佛法在藏地兴起,但却未有多少影响,“但诸译典今无一存,所传如何莫从推晓。且当时未立寺院,亦无僧伽,民间信仰依然为神道教,则此佛学输入未见实际影响,从可知也”。 另外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即是藏地密乘开始传播事件。藏传佛教诸宗派几乎一致认为藏地密乘的传播是从莲花生大士开始,但吕澂先生依据藏文文献进行考证后认为,这种观点似不可信。他说:“或者以为西藏密乘即始传于莲华生,此说难信。盖藏土密乘流布犹在此后,则以印土学者法称、净友、觉寂、觉密等相继北来,广译密典,兼传其学。以其真言仪轨颇多近于神道之作法,故其传布较易为力,后来所谓旧派密乘学,实自此伊始也”。 民国时期,对于汉传佛教的合法性也有不少争议,也有对藏传佛教次第谨严的修学体系颇为推崇,认为较汉地佛教更为契合佛教的真实面貌,或有认为藏传佛教才是对印度佛教真正的继承。吕澂先生虽然对汉传佛教中一些重要经典的真实性提出疑问,但对于试图用藏传佛教体系来取代汉传佛教体系的倾向,却并不认同。他说: “追溯西藏佛学之渊源,亦既可以见其本质之一斑,但藏中所传学说以时会因缘风土俗尚,先后流变亦颇不同,迨至晚世教学浸润既深,藏人士又尝运其纯熟思想改弦而更张之,则又非可直取印土之学而概论西藏也。于此应知西藏佛学传播之略史”。 吕澂先生撰著的《西藏佛学原论》是一部具有开拓性意义的关于藏传佛教研究的学术著作。吕澂先生在动荡艰险的环境下,仍孜孜精进地开展佛学研究,并在佛学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吕澂先生非常强调佛学研究要具有世界性的眼光。他以理性审慎的态度和独到敏锐的视角,对藏传佛教的历史渊源和宗派教理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梳理,极大地推动了近代佛教学术研究的水平。吕澂先生通过研究得到的很多结论,对于我们今天从事佛学研究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启迪和指导意义。在藏、汉佛教交流日益频繁的今天,当我们回顾中国藏学研究的发展历程时,吕澂先生及其对中国佛教的巨大贡献仍然是这一进程中为人仰望的里程碑。 吕澂先生对于佛学研究始终坚持客观审慎的立场,虽然吕澂先生对外从未宣称他是一位佛教信仰者,甚至对外界称他为“居士”都会予以否认,但从他一生始终不计名利和荣辱、牢记恩师嘱托而不改初衷、一生精勤致力于佛教事业的行持来看,我们可以体会到他对佛教有着极为真挚深厚的情感,对他的恩师欧阳竟无居士等更是尊崇服膺。但在吕澂先生的著作和言行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如一般宗教信徒那样竭尽狂热的宗教情感宣泄,而更多感受到的是他的理性、冷静和审慎。吕澂先生提出的一些观点,曾在当时佛教界引起轩然大波,甚至被有些教界人士视为破坏佛教的“魔头”,或被视为异类而加以排斥。只至今天,在佛教界仍有不少人提及吕澂,则视之如魔,而对吕澂先生为中国佛教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视而不见,一概抹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可以说吕澂先生在七十余年的佛学研究中,所坚持的辨伪求真、理性阐析的学术态度,正是值得后人景仰和学习之处。 (王彬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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