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2014年年底,笔者曾短暂地参与了斯奎因藏写本中的梵文《药师佛本愿经》的一小部分释读(释文见待刊之《斯奎因藏佛教写本》第四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搜检了最近几年汉语学界中发表的有关《药师佛经》的研究。令人吃惊的是,在伍小劼先生的博士论文及其后诸篇文章中,本来真伪不存在问题的《药师佛经》居然被定作伪经,所谓“药师佛在中国产生,然后传播到印度,最后又传回到中国”(博士论文41页)。不像其他经书那样一般先保守地被定为“疑伪”,药师佛连交保待审的机会都没有沾着。论者不但认为《佛说灌顶经》中的《药师佛经》部分和《灌顶经》其他部分一样是伪经,而且还认为它在公元四世纪左右被某个印度僧人从汉文翻译到了梵文,从而形成了梵文伪《药师佛经》;这部梵文伪经,又“戏剧性地”被玄奘等重新回译为了汉文。
如果此论可成的话,《药师佛经》也许就是历史上唯一一部被印度佛教所认可并回译为梵的伪经;药师佛的十二本愿和琉璃净土,就径直成了东晋遗风。非但如此,由现存多达五种的五世纪左右的婆罗米梵文写本(三部吉尔吉特写本、两部为斯奎因藏品)来看,它还曾是一部在印度颇为流行的佛经;那烂陀寺著名论师寂天也把它当做大乘要典编入了著名的《学处集成》;而且它还最终在印度被扩展成了《七佛本愿经》。
不过,这幅前所未闻的“中国佛教征服印度”的景象,是否有些好得太难以让人相信?另外,在考证之时,如果只使用汉文材料而完全不读现存的五个梵本和一个藏译本,甚至有多少梵本存世都不清楚,如何能够遽然辨别这部经的真伪?就笔者披阅存世梵本后的粗感,该经绝不可能是从汉文翻译到梵文的。首先,该经在不算短的篇幅中,使用的是非常典型的佛教混合梵语的语法和词汇,其中几乎没有任何突兀或者陌生的词汇、表达和结构,换句话说,没有丝毫是翻译出来的味道。就像把外文小说翻译成汉文时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翻译腔一样,宗教文献的翻译尤其难以避免翻译所带来的违和感。事实上,Dutt在整理梵文《药师佛经》时,曾试图从藏文复原吉尔吉特写本残缺的第二个药师佛本愿。虽然藏文本非常忠于梵文原文,但是一读便可知,Dutt的复原是翻译而非原貌。汉语和梵文之间的差距尤其巨大,没有持续几百年的汉译梵的翻译实践,是不可能有人能把汉文直接翻译为原汁原味的佛教梵文的。其次,印度佛教向来认为五天竺是佛教文化上的中心(佛经中谓之为“中国”),中国等天竺之外的地域,反而被视作“边地”,故而佛经上多有谓“边地人多顽钝,无有根器,犹如哑羊”(陈金华:《东亚佛教中的边地情结》,《佛学研究》2012年)。很难想象会有一个精通佛教梵文如许的僧人,会愿意将“哑羊”的生涩难懂的“伪经”当做“真经”来翻成梵文!最后,吉尔吉特写本和斯奎因藏品写本的虽然出土地不同,但却都保存了两个字句有差的写本系统,其中两个吉尔吉特写本合于斯奎因藏品的一个写本,而另一个吉尔吉特写本合于斯奎因藏品的另一个写本。这表明该经有很长的口传历史,并且有多个文本形态共同在印度流传,故不可能是在一百多年内的某个时间译自一个固定汉文本。
如果潜读梵文《药师佛经》的文字细节,那么我们会发现没有一句梵文有可能是翻译自汉文的《佛说灌顶经》。篇幅所限,我不愿在此一一展开梵汉比勘,此仅举佛名一例:其实汉文“药师”二字实际上是《佛说灌顶经》的译者对梵文bhaishajya-guru(药中最上品)的稍有偏失的“误译”!梵文guru在此经中恰恰不作“师”解释,而受后面复合词的限制只能释作“最上品、最佳物”,而“药中最上品”远比“药师”更符合十二本愿和经文整体的内容(藏译正确地将guru译作bla;见Paul Harrison在斯奎因释文中的注释及Schopen博士论文)。归根结底,如果论证梵文的真伪可以不读梵文原文,那么是否诸洋学者也完全有理由不读中文原文就大书特书《老》《庄》的真伪?
由于印度次大陆气候的原因,五六世纪以前的梵文写本,很难被保存到现在。但是如果就此宣称,存有汉译但是未存有更早的梵文写本的佛经就一定是出自汉文的伪经,就失之草率。比如,现存最早的佛经是犍陀罗地区出土的公元前后的犍陀罗语写本。我们是否可以就此宣称,没有早期写本保存下来的巴利文佛经,就是翻译自相应的犍陀罗语佛经?其实不然,只是犍陀罗地区的气候更适合写本的长期保存罢了。由于汉文写经、刻经在绝对数量上恒河沙数般地远远超过梵文写本,故而,即便没有五世纪前的该经写本被幸运地在巴基斯坦等地挖出来,也不代表五世纪之前在印度就不存在该经的种种梵文写本。
季羡林先生在著名的《佛教的倒流》一文中,举《宋高僧传》中的记载,论证说有印度僧人曾强烈要求中国僧人含光把天台宗的书籍带入印度以供天竺人学习。这个记载晚出了两百年,而且传记开头是“含光不知何许人也”、结尾是“光不知其终”,显然是一则天台宗自抬身价的传说。而季先生举出来的另一则元代《佛祖历代通载》中梵僧“亲仰”《证道歌》的证据,则显然是一个永嘉大师几百年后才出现的禅宗修辞。季先生的第三个例子是关于梁武帝的著作,据说梁武帝僧把自己著的经疏赠给西域的使者,但是连季先生也承认,认为西域使者能真的把梁武帝的大著辗转译为了梵文,顶多是“推测之辞”。
虽然我主观上非常愿意接受任何汉文化远征天竺的华丽主题,但事实上,我还没有看到任何稍微说得通的证据来支持所谓的“倒流假说”。中印交流的整体图景,绝非赞宁想象中的那样像榕树般双向的伸展,而是一条艰难曲折的单行道。如果我们在看待“文化汇流”时太过一厢情愿,那么到底我们是在彰显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胸怀广大,还是在不意间透漏出我们自己潜意识中不能自拔的“边地情结”?
录入编辑:王建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