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班对十二、十三世纪藏传佛教的批判】 ——《三律仪辨别论》评述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0期 作者 张炜明 陈兵 〔摘要〕萨班在《三律仪辨别论》中,对十二、十三世纪藏传佛教界各种现象的批判,反映了佛教界教授派和实修派之间观点的对立。这一批判让后人不仅能了解萨班的佛教思想和辩才,更能了解他批判的对象,即噶举、噶当派诸大师的见地。诸派大师们对佛法的继承和发挥、批判与反批判,造就了十二、三世纪藏传佛教史上“百家争鸣”的全盛时期。 〔关键词〕萨班;藏传佛教;班智达;修传派;汉藏佛教 中图分类号: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10)10—0065—10 基金项目:教育部重点研究课题:藏传萨迦派教典研究(项目编号:07JJD730054) 作者简介:张炜明(1967- ),男,四川甘孜州色达县人,四川省藏传佛教文化研究会秘书长,研究方向:藏传佛教;陈兵(1945- ),甘肃武山人,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佛学。四川成都610064 要梳理藏传佛教后弘期思想发展的脉络,有两个人不可或缺:先是阿底峡(982-1054)撰《菩提道炬论》,奠定了藏传佛教显密圆融、先显后密、次第修学的理论基础。之后,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1182-1251)对当时佛教界不重经论、只重自身宗教体验的修传之风,及由此产生的诸多离经叛道、误入岐途的乱象,予以有力的批判,以讲、辩、著多方弘扬佛法,树立了谨严的学风。 萨班是萨迦五祖中的第四祖,幼从叔父萨迦三祖札巴坚赞广学显密教法,9岁时就能为人说法,23岁起又从来藏的印度那烂陀寺末任寺主释迦师利等遍学大小五明,成为西藏获得“班智达”称号的第一人。藏传佛教界尊称他为“文殊菩萨三大化身之首”。由于萨班的影响,渐趋衰腐的藏传佛教,走上了回归佛陀、重视经教之正道,开佛教大师须闻、思、修、讲、辩、著皆擅之风,造就了萨迦派众多大学者,形成了学修并重、敢于批判的学风。随着萨班叔侄为蒙元帝室重用,萨迦派势力扩大到整个藏区,萨班的观点成了当时藏传佛教界的权威见地。后来的大学者如布顿(1270-1364)、宗喀巴(1357-1419)等,皆接踵继承发挥。 萨班几十种著作之中,《萨迦格言》、《三律仪辨别论》、《量理宝藏论》、《显明佛陀密意》、《无我母赞之注疏》五本,最为著名。其中《三律仪辨别论》评判印藏各佛教派系的是非,全面反映了作者的佛法见地。此论又名《佛法与非佛法辨别论》,论中批判了十二、十三世纪在藏区广为流行一些与经论不符的主张,倡导“一切佛法的实践,皆应依照佛之密意如实修持”。噶举派的“大手印”,噶当派、断派和希杰派无续部记录或与续部相违的主张,都在其批判之列,他称“大手印”、“大圆满”为汉僧摩诃衍所传禅法的翻版,认为只有从印度传过来的佛教才是纯洁的,印度佛教中又只有中观派才是究竟的。其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当时盛行的噶当派、噶举派,然对于噶当派的开创者阿底峡及噶举派的马尔巴、米拉日巴等祖师,萨班并未批判,他批判的只是这些宗派的后学,对噶举派的批判从岗波巴开始,对蔡巴、止贡二支派批判最多。 此书写作之初,就引起了广泛的理性思考与争辩,后来成为萨迦派人的必读书之一。 一、著作此论的动机及时代背景 公元7-8世纪,佛教从汉地和印度的大举传入吐蕃,与本土宗教——本教发生冲突与融合,形成了藏传佛教。约公元779年建成的桑耶寺,是这一进程的里程碑。西藏的佛教僧侣和本教徒、印度的法师和密咒士以及汉地的禅师汇聚寺中,将梵文和汉文佛经翻译成藏文,由印度论师传戒,汉地禅师指导禅修。此后,又有象雄地区来的本教大师将其经典译成藏文。由于本教徒在寺内举行祭祀仪式时宰杀了许多牲畜,导致佛教与本教的大辩论,以藏王宣布本教失败告终。但赢得胜利的佛教,内部却陷入了汉、印两种势力的争斗。王妃及绝大部分藏僧,都归信汉僧摩诃衍禅师,只有少数几位信奉印度论师。藏王又从印度迎请来莲花戒大师与汉僧辩论。据萨班《显明佛陀密意》中转述及伏藏所出的《巴协》(桑耶寺志)所载,摩诃衍败北,被摈出吐蕃。而《宁玛经典文集》中有一本是据说是由莲花生大师二十五大弟子之一的鲁钦·桑杰益西著的《禅定目炬论》,专门讨论了以莲花戒为代表的渐修派、摩诃衍为代表的顿悟派及大瑜伽和大圆满见、修、行、果的异同,认为摩诃衍的顿悟派见地要高于渐修派。王森认为,关于汉、印僧人大辩论的结果,《顿悟大乘正理决》(敦煌本)说汉僧胜,内地禅宗和莲华戒派下此后并行于西藏;而某些藏文资料却说摩诃衍先胜后败,被摈还唐,并且说赤松德赞下令从此不许藏人随学汉宗。有的书上说赤松德赞作结论,仅是‘此后应学习龙树中观宗’,而禅宗亦一向祖述龙树,且摩诃衍返回敦煌后地位尊崇,似非被摈弃不用之人。“从现有史料看,禅宗在西藏的影响并未断绝,并且一直影响到后来的宁玛、噶举等派,而在当时译经目录上看,却是莲华戒等所传中观宗居于主流,可以说,在当时大概是印僧占了上风。”[王森《西藏佛教发展史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P.14-15] 这一时期“密主显从”的印度佛教,一传入西藏,便因密教的一些古怪作法,引起本教及社会的激烈排斥,一些佛教界人士对密教也难以接受。柯热藏王出家的耶喜峨著《佛法与非佛法辨别论》,对当时流传的密教予以破斥,他在《告卫、藏两地持密咒师们的通告》中批判: “救度”盛行,绵羊群将尽杀;“双修”盛行,人种次序将失坏;“药修”盛行,病人医缘断(也有说“药修盛行,猎狗不能活”);“尸修”盛行,坟物祭祀空;“供修”盛行,活人被救度;供罗刹血肉,人畜瘟疫出;焚烧人尸,烟雾犯神龙。如此行为乃是大乘吗? 如此行为如果是佛教,那么猎人渔夫屠户及妓女,必定皆已获菩提……[罗珠坚赞《答关于前宏期密乘的争论》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P.22] 宁玛派的“大圆满”,也被他斥为“见地住于颠倒迷乱地”的邪法,损害国家。耶喜峨的弟子绛曲峨著《破斥邪密宗论》。耶喜峨的侄孙——藏王西瓦沃发布文告,对大圆满和一些宁玛旧译密续等作了批判,认为当时流行的大圆满的见地融合了外道的东西。后来,从印度留学回来的郭·科巴·拉则译师写了一篇致藏族佛教徒的公开信,说一些新派译师在印度询问了所有的班智达,回答是有些密派所说“佛涅盘一百二十年时宣说了大瑜伽”的说法不真实,认为旧密派的大部分密续是藏人自己编造的。 至9世纪,藏王朗达玛(约838-842年在位)灭佛兴本,佛教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朗达玛也被佛教僧人所弑,吐蕃从此陷于混乱,迅速分裂。 据萨班《三律仪辨别论》说,到萨迦初祖萨钦·贡嘎宁波(1092-1111)住世时,行“邪法”者很少了。但萨钦圆寂后,亥母之加持、发心、梦境、本尊观修顿生起、唯一白法等与佛教法相违背的众多“邪法”,又兴盛起来,破斥这些“邪法”,是萨班撰写这本著作的主旨,他在书中表示,著作此书,是出于对诸有情的仁慈,并非故意诋毁诸人:“因为众生暂时和究竟的所有利乐皆依赖于佛教,而它又是由如实依照佛的密意修持而出现的利乐之果,行为错误就不会出现。因此,为了破斥扰乱正法的修持,宣扬佛教的不错乱的修持,而著述此论。”[萨迦派的著名大师郭让巴(1427-1487)在其《三律仪辨别论疏·显明佛典密意》中说,此论大约完成一半的时候,藏地的佛教徒就说萨班是因贪憎而著述,会成为前来听法者的障碍。门徒因此请求终止写作,萨班只好放下了。当天晚上,他梦见一尊极其庄严美丽的佛像掉在污秽之中,便将其拾起清洗,众人一见,非常不高兴,于是就停止的清洗,众人便又用污秽涂抹佛像,又梦见文殊菩萨背对自己、龙树菩萨背靠着干枯的菩提树坐着,示现出病容。萨班醒来后,说道“著述此论人们虽不欢喜,但如不著则佛不欢喜,因此应该著述。”并请求上师三宝原谅宽恕自己先前中断著述的过失,最终完成论著] 关于此书的书名,郭让巴大师在《三律仪辨别总义·如意宝》一书中有解释:所有佛教的修持,皆可归入三种律仪之中。“律仪”一词,指能从根本上断除损害他人的行为及事情、能遮能灭恶戒相续的善戒。萨班将佛教的一切修持分为三种: (1)声闻的修持,如《别解脱经》所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即首先断除损害他人行为,其后如法修善舍。这些修持,归入别解脱戒之中。 (2)大乘显宗的修持,如《金刚幕》所说“空性悲心无有别,于诸心中观修遍,此乃是佛及佛法,也是所谓圣僧众”,即以大悲心为动机的世俗菩提心与通达空性的观慧(般若)双运,成办圆满的觉悟(正等正觉)。这一修持归于菩萨律仪的修持。 (3)金刚乘的修持,如《金刚顶续》所说“成熟以及解脱道,指示佛觉之最胜”,播下加持自己的身语意与佛之身语意无别的种子,为能成熟的灌顶;令种子向上生长,为能解脱之道,此二者归于密咒律仪的修持。总之,佛教诸乘的一切修持,皆可归于三律仪。
所谓“辨别”,不只是讨论三种律仪的内容,而是从最初“领取的仪轨”、中间“守护的所学”、最后“出现证果”诸方面,遮破一切与佛说不符的邪说,依照佛之密意,如实指示修持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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