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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敦群培
更敦群培(Dge-vdun-chos-vphel,1903-1951)可称为本世纪藏族学术界和思想界的奇人和伟人。他毕生都在追求学问,追求真理。在历史、地理、宗教、考古、语言文字、文学、艺术、民俗、伦理乃至医学等十个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留下一批专著,名声很大。但是,造化弄人,这样一位大学问家,却命运很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誉与毁并驾,穷与病相连。竟在48岁的盛年,困厄致死。由于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言辞犀利,不拘小节,诙谐幽默,针对贵族上层的腐败、僧人的堕落,讥讽笑谑,颇让西藏当权者难以忍受,但也无法处置。最后,还是以莫须有之罪名,投入囹圄,困顿疲惫,屈辱懊恼。可惜一代英才,就糟蹋在封建农奴制的沉闷社会之中,竟郁郁寡欢,孤独寂寞,撒手人寰,令人扼腕。智者是孤独的,思想家更是寂寞的。尤其是在西藏那样阴霾霉灰的社会中,如像生活在一个密封的罐头里,见不到一丝阳光,透不出一点新鲜空气,整个社会被箍得密密匝匝,人们只能浑浑噩噩,自生自灭,谁也说不上什么前途、出路来。像更敦群培那样的敏感的学人,一旦从外面吸收了一些新风,看到铁门缝中透露出来一丝微光,自然地会躁急、愤懑,而活动起来,对那个社会也会逐渐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的高度的超前意识,往往表现为特立异行。在茫茫的青藏高原上超然独立,罕与人同;在那寺院林立,教规及等级森严,梵呗如涛,香烟缭绕蓝天,铺天盖地的信教者的笼罩之下,居然能是那样清醒的人,以不怕死、不媚俗的豪迈的胸襟,在雪域大地上矗立起一座思想学术的丰碑:民族的精神、文化的底蕴、中国西部的时代的号角。时代浪潮汹涌澎湃、文化与社会相互激荡之际,他的言论,他的著作,以及他的行为,表现为藏族人民在风雪高原上雄浑、深沉的精神魅力。终于迎来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解放年头,可惜,更敦群培却与这一革命者向往已久的岁月擦肩而过了!
此后四十年(1959-1999),正是大家忙于改革、安定和建设,运动不断,没有机会来研究像更敦群培这样的历史人物,也是不得已的事。如今,这一历史任务就落到年青一辈同志的肩上了。
我是从最早接触更敦群培的著作《白史》开始了解他的,当时我正在着手释读《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亡友傅师仲先生向我推荐这本书,他说:这是藏人中最早接触收藏在国外的敦煌卷子的人,他的释读文字,有些见解还是不错的。我认真读了以后,既感到惊奇,又非常钦佩,想不到在西藏还有如此渊博的来自安多的大学者。后来,又陆续读了他的一些著作:《智游列国漫记》等,知道了俄国学者罗列赫翻译《青史》为英文时,得到更敦群培的帮助才能完成如此优秀的译本。我也坚信不疑。此后碰到跟他接触过的人都在赞扬他,怀念他。八十年代我到海外教书、读书,又听到一些朋友谈到他,也见到他的惊世骇俗的专著《情欲论》(Vdod-pavi bstan-bcos),说了不少为当时难容的话。这是在前人这一类著作基础上发挥了自己的观点,对性的伦理和性的风俗的评述,其中心思想是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
我的青年朋友杜永彬以更敦群培先生的生平、学术和思想作为他攻读博士学位的选题,先期跟我商量,我觉得这一选题极好,带有开创性的意义。更敦群培对藏族的民俗、文化心理和语言文字、历史有深切的了解,并取之与文献印证、比较、反思,求真辨伪,抨击当时社会佛教中的假恶丑,无情批判嘲弄,淋漓尽致。我也就极为赞成杜永彬的选题。
近年来,国内外陆续出版的关于更敦群培的作品主要有:《更敦群培文选》(藏文),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更敦群培文集》(藏文,3卷),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0年;《更敦群培文集精要》(汉文),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安多的托钵僧》(法文,Le mendiant de l'Amdo),巴黎,1985年。近若干年来,国内研究藏族史的同志不少,多数注意历史事件的记述评论和历史文献的诠释叙议,出版了不少佳作。但对于历史人物,尤其是近现代的历史人物,研究者实在少见,比方近现代中影响极大的几位著名的历史人物,如十三世DL喇嘛、九世班禅、龙厦、江乐金,乃至邦达昌家族,……都是值得下一番工夫认真探索的,可惜,至今还没见出现。杜永彬从西部重镇川大毕业,受过藏学的基本训练。来到北京在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工作,由于业务上的关系,一直与我保持接触,有事经常共同商量。在1992年吧,美国人类学家、藏学家M.戈尔斯坦的扛鼎力作《西藏现代史--喇嘛王国的覆灭》(A History of Modern Tibet,1913-1951.The Demise of the Lamaist State)出版后,送了我一本样书。此书在国内外引起不小的一阵震动,杜永彬立意动手翻译这本书,我也认为很值得花些工夫去精读,便鼓励他认真探讨其中若干问题,当中,我们接触颇多,交换意见颇为频繁。后来,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把全书译出,这是一项大工程,要完成颇不容易,由此可以看出永彬是个有决心、肯下工夫的青年。最后,出版社接受了,并赞成以副标题--喇嘛王国的覆灭为汉文书名。这次合作,我心中颇为欣慰。
这一次,他选择近现代藏族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更敦群培作为研究课题,我是十分赞同的。在他写作过程中所经历的困难和阻碍,是可想而知的,居然能一一克服,并且能顺利完成,令人钦佩。文化心理,在一个民族构成中成为十分重要的四大要素之一,而且是最为重要、最为稳定的要素。这四大要素即是:共同的语言、共同的地域、共同的经济生活和反映在思想上的共同的文化心理。周恩来总理(1898-1976)说过:"宗教在教义上有某些积极作用,对民族关系也可以起推动作用。""况且,对全民族信仰一个宗教的少数民族来说,宗教对家庭关系、社会影响就更大些。"(《周恩来统一战线文选》,第308-309页,人民出版社,1984年)
我们对更敦群培的认识、了解,可以从更高的角度去触摸他的心理深处,他对时代的憧憬和思想家的孤独寂寞。也可以更好地了解他。杜永彬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思想,分上、中、下三篇,从生平、学术和思想三个方面全面、系统地对更敦群培进行研究,勾沉索隐,辨伪发覆,对其扑朔迷离的人生经历进行考证辨析,清晰地勾勒出更敦群培传奇而坎坷的一生的轮廓;阐明其精湛的学术成就和具有现代色彩、科学特点的治学方法;揭示了其离经叛道的宗教思想、哲学思想、人文思想、启蒙思想、爱国思想和革命思想,第一次向世人展现了作为思想家的更敦群培的形象。并且与国内外的高僧、学术大师和启蒙思想家进行比较,指出更敦群培所作出的划时代的两大贡献--开创藏族现代藏学;冲破神学史观,确立人文史观。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填补了更敦群培研究的空白。同时也指出了更敦群培的时代局限。对更敦群培作出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通过更敦群培这一个案的研究,充实了藏族现代学术史和思想史,从而也就丰富了中华民族学术史和思想史的内容。
总之,杜永彬同志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值得表彰,我,作为藏学研究的一员,特表谢意,同时表示我的衷心的祝贺。
1999年6-8月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学寓庐
研究员 王 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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