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你说,西藏在今天遭遇了“误读”,什么样的误读? 阿来:一些人凭空想象,把西藏描绘成一个天堂,他们认为西藏就应该活在过去,千百年不变,维持简单的、清苦的生活,不能开发,不能兴建城市,不能发展工业、商业,不能搞旅游业、服务业,任何变化都是对西藏的破坏,破坏了他们心中的天堂。 我觉得这种观念太霸道。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和所有世界上的民族一样,藏民族文化应该向前发展,不管是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藏族应该参与到现代文明进程中来,这是藏族百姓不容剥夺的权利。 国际上甚至有“西藏是否需要发展”的讨论。这很可笑,一个地区不发展,人们的生活怎么继续,怎么提高?文化怎么延续、发展?藏区百姓有电视、汽车、冰箱、洗衣机可以用的时候,难道应该让藏族百姓永远刀耕火种,住帐篷、骑马、打猎、放牧,让外国人游览观看,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期待,保持所谓的“圣洁”? 南方周末:你赞成这样的发展和变化? 阿来:我们留恋过去的美好,但我们不想回到过去,千百年像“活化石”一样,活在过去的历史里,永远不变。 藏区的老百姓要求生活变化。比如说一个农民,原来用牛耕地,现在有条件用拖拉机耕地,原来靠人工打井,现在靠机器抽地下水,原来交通靠骑马西藏现在是骑摩托车开汽车。原来住的那种堡垒式的土房子,窗户像碉堡枪眼一样小,在房子里烧火烟散不出去,很多老年人眼睛不好;现在日子好过了,藏区的建筑比以前高大了,窗户越开越大,花纹描得越来越漂亮,直接用太阳能或者天然气烧饭,这有什么不好? 你们可以这样过日子,凭什么不让藏区老百姓过这样的日子?藏族人凭什么天生应该骑在马上,靠放马养牛羊住帐篷给你们游客看? 旧社会是封建奴隶制,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即主子生来就是尊贵的主子,农奴生来就是下贱的农奴,穷人就应该不识字就应该受穷,把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寄托给来世。那些土司和地主,老百姓没有人身自由,命也不是自己的,让他们活就活,让他们死就得死。那个时代的封建、落后、残酷,国内外的书记载不少,怎么到了今天,封建时期的西藏就成为“天堂”了?问问今天年纪大的老百姓,尤其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老年人,有谁愿意回到过去? 南方周末:也有人不同意你的“必须进化论”的观点。 阿来:我当然知道。我发表的这些观点,藏族人大部分都不高兴。但我觉得一个民族,总归得有人说一些真话。在文化的相互影响中,越是弱势文化,越要主动寻求发展,这样被保护的因子就会越多,被动地等待强势文化来影响,只能被淹没掉。 从藏族历史上来看,西藏文化在吐蕃时期是很开放的,向唐朝、波斯和印度学习,吸取了不同文化的精华,促成了藏文化兴盛和繁荣。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藏文化关闭了开放的大门,变得越来越保守,被寺院和王公贵族把控,被他们挟持和垄断了解释权。 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国家,那么多国家那么多民族,绝大部分都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变化。比如美国的夏威夷土著,他们穿着民族服装,跳草裙舞,播放的却是西班牙音乐;本土的印第安人,在自己的保护地上,开的是现代化的赌场。 有一个难题,是保留少数民族原始、独特的生活方式,还是让他们融入现代社会,发展当地的经济,提高物质生活水平,成为全球化的现代人?不管是美国还是中国,印度还是埃及,这是个全球化的难题。汉族、苗族、藏族等民族文化,都面临这样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选择,都各有利弊。 但我看到,绝大多数民族还是选择往前走,和时代、社会同步,不愿意自己被时代的车轮抛下。少数民族要走向现代化,自己应该主动求新、求变,同时政府要考虑到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发展、帮助一个文化、经济相对落后的民族时,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准备,采取文明、体贴、有效的方法。 南方周末:西藏每一个地级市,如今都有现代化的新城、新区,这应该是你说到的好的发展吧? 阿来:但藏民进来路都不会走。他们驾着牛车,开着拖拉机就进城了,根本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西藏有一个红绿灯的笑话,城市里突然有了红绿灯,你以为有了红绿灯就是现代化了,藏民不认识红绿灯,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过路口。执勤的警察就说:你眼睛瞎了吗?闯红灯的藏民不懂:我怎么眼睛瞎了?警察说,这里有灯你没看见吗?这个藏民就说:你们眼睛才瞎了,白天你点什么灯。 一句话,你得让他接受新生事物,你建的这个高楼大厦,建红绿灯,有没有给他们开过培训课,教他们怎么过红绿灯? 南方周末: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对西藏人来说是完全未知的。 阿来:几十年里,变化太多了,新生事物来得太猛了,好多东西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文革”期间,我们那里有个笑话,上级找生产队长、支部书记,到县里开会,学习毛主席发表的诗词《水调歌头》,这些人只会简单的汉语,粗浅地学过,我们阿坝比西藏的干部水平还好一些。 生产队长、支部书记学习回来要开大会,宣讲最新的学习精神指示,他们想了半天说:“社员同志们,这个共产主义来了,除了土豆烧牛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之外,毛主席又说了,还有一个好处:水自己掉到锅里头。” 比如说地分了就分了,高兴两天。说不分地了,大家又组织起来,搞合作社,后来又变成国有的,个人名义产权,变成了承包的。政府推广的运动,其实藏民都不懂,完全跟着走。 藏民世界千古不变,这几十年的变化,各种各样的运动纲领,你反复告诉他们,他都不能明白。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差异差别巨大,社会发展水平不一样,对世界的理解不一样,真正深层的是这些问题。破旧立新,但这个新是否符合这个地方人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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