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永真 于 2014-2-26 17:09 编辑
我的二弟智迈达瓦,生于1938(戊寅年),于2007年元月一日去世,享年69岁。 我有六弟一妹,二弟是我众兄弟姐妹中与我从小一块儿生活,一块儿玩耍,共度幸福童年的唯一一个弟弟,因为别的兄弟姐妹出生时,我已在寺院里,不在父母的身边。由于我们古老的传统,我们兄弟姐妹之间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但我与二弟之间的感情更深一层。这还要从我的一生说起: 我在五岁时被认定为活佛转世灵童,刚达六岁的头,就被朵什寺马管家接到我出生地附近的黄教寺院夏玛寺受戒就学。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家里出了活佛,就能给家庭带来幸福,使家庭感到荣耀,会得到全家的支持。在我的认定过程中,开始时我的爷爷、奶奶、父母亲并不愿意叫我当活佛,离开家庭。第一次寻找灵童的使者来到我家登记适龄儿童的属相年龄时,我的爷爷说:“我家没有男孩儿”。但他们从邻居口中得知我的情况,便偷偷上了预选名单。被选定后寺院代表来敬献认定哈达时,开始时我爷爷仍然说:我家没有适合年龄的孩子。并提前将我藏在了邻居家,不让他们见面。但他们说明认定情况,说这是后藏的大活佛认定的,无法改变。若不接受认定,万一孩子出个三长两短,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在苦苦恳求和如果拒绝了孩子生命就会难保的吓唬下,家人才无可奈何地让我接受了认定哈达。当时爷爷、奶奶和父母亲感到他们的“掌上明珠”就要被夺走,便痛哭失声。后来我觉得他们的痛哭好像预示了由我引起的许多风风雨雨的不幸家事。 我出生在一个佃农家庭,我的爷爷是给人打工的,我的父亲是个裁缝,我的母亲是我爷爷、奶奶的独生女,我的父亲是上门女婿。后来他们租了夏玛寺的十来亩地,做佃农养家糊口。生我时家里有四五匹马、十几头牛、三十几只羊,在当地的佃农中算中等人家,虽不富裕,也算丰衣足食,过着农家的小康生活。由于我的出现,使我的家族的经济地位发生了变化。迎我坐床时,寺院给了我家三百亩土地的父母衣食田。因此,在1958年的藏区反封建斗争中我的家庭被划成了地主,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遭到了批斗。 随着家庭阶级成分的划定,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变成了地主子女,开始了他们的倍受歧视的生活。二弟刚读到高中毕业,就被派到农村煤矿和其他受改造的地富家庭成员一起做背煤的苦活。三弟、四弟、五弟刚读到小学就辍学,六弟、七弟在小学一二年级时不堪忍受所谓“斗小地主”的打骂歧视,被迫退学。父亲1958年去世,母亲的地主分子帽子直到“文革”结束后的1976年才被摘去。 我的爷爷和奶奶最疼我,我去寺院时,我的爷爷、奶奶陪我去住在寺院里,照料我的生活起居。在1958年,我的年过七旬高龄的爷爷,以我的管家的身份被捕入狱,1960年病死在狱中,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我本人于1952年参加工作,曾先后担任小学和中学藏语文教师,1953年参加共青团,1956年被吸收入党,当时属民族宗教上层进步人士,担任过县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但在1958年未能幸免批斗和坐牢的政治劫难。我的家庭和财产因受我的牵连而遭到查封没收。1962年平反了我和我爷爷的冤假错案,恢复了我的公职,颁发了退赔错没收家产的红头文件,但财产退赔始终未能兑现。 在“文革”中,我又一次遭到了批斗和下放农村接受改造的厄运。我的夫人也受牵连,被调到一个偏僻的乡镇当护士,我的两个孩子也跟随他们的母亲,在穷乡僻壤,度过了他们受歧视的童年。 我记得1972年,我带我的7岁的大儿子瑙乳到我的老家松林度暑假时,有一次瑙乳蹦蹦跳跳,跟着村里的一群小孩儿去玩耍,那些小孩儿带他去到青稞麦地边上,摘了几颗青稞麦穗,被看田的肖老头看到后,别的孩子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敢说什么,就气势汹汹地用皮鞭抽打瑙乳,还破口大骂说:“你地主家的狗崽子,还敢破坏庄稼!”孩子搓着屁股,哭着跑了回来。我抱着孩子,从不轻易流泪的眼中,这天也涌出了伤心的泪水。当时我对着孩子说:“不知你前世造了什么罪业,为什么投胎到这样的家庭里来了?”。 我的夫人就靠每月三十多元人民币的工资维持母子三口人的生活十多年,还供两个孩子上了小学和中学,真不容易。 我的家庭亲人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和灾难都和我有关。因此,我的出生对我的家庭和亲人没有带来幸福和荣耀,相反却带来了许多灾难。想起这些事我觉得对不起家庭和亲人。 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我的家庭和亲人们才有了活路。我的二弟当了民办教师,三弟当了村长,七弟考上了演员,我的两个儿子也相继考上了大学。这一切来自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邓小平不但救活了中国,也给像我这样的一切家庭给了一条活路。因此,邓小平恩重如山! 我在四五岁时蹦蹦跳跳跟着爷爷去到山上放牛、放羊、采野果、拾蘑菇,那是最幸福的童年。对家乡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至今记忆犹新。 六岁时,我去寺院里学经。那时,怕我寂寞,我的奶奶带着三岁的二弟,去陪伴我。我学习藏文和藏经,给我的二弟请了家庭教师学汉文。二弟性格内向,从小就不爱动,不爱多说话,但他天资聪明,心灵手巧,经常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房檐下,用红胶泥做玩具,捏小人儿、捏小马、小鸡、小狗等,做得惟妙惟肖。我常常羡慕他做玩具的手艺。 他朗朗背诵“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宋李,周吴郑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至于至善”等,《三字经》、《百家姓》、《大学》、《中庸》等课文,给我也灌了耳音。除了读书,他的另一个学习课程是写毛笔字。有空儿的时候,我从旁边看他读书写字。这种耳濡目染,对我后来自学汉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在夏玛寺学习了三年。夏玛寺是个小寺院,只有五六十个僧人,只学诵经,没有辩经院,没有十明学科,我的经师和有些有知识的僧人建议管家和我的爷爷送我去大寺院学习。于是我在九岁时被送去天堂寺学习,那时二弟也跟随我去了天堂寺,他在天堂寺陪我住了一年多就回老家上小学去了。 天堂寺自然风景优美如画,寺院规模宏大,历史悠久,五世DL为寺命名,康熙大帝赐匾嘉奖,是黄河以北著名的藏传佛教格鲁巴大寺。清康乾盛世是本寺的鼎盛期,有“天堂八百僧”之称。1944年,我去天堂寺学习时,常住僧人有280多人。本寺设有五部经学院,时轮学院。五部学院学科分:摄类三品、心明、因明、七十义、般若第一品、第四品、第八品、新中观、旧中观、俱舍、律学等。设有嘎居(十明博士)学位。本寺培养出了很多历史上著名的高僧学者。 我非常荣幸,有缘拜到大格西华锐罗追嘉措、十三世东科国师、嘉义班智达、天文学家阿旺罗萨、精通密宗仪规的蔓芭冉建巴等为师,在天堂寺的八年间,在学习显密经典的同时还学到了藏文语法修辞、诗学、藏医学、天文历算等大小“五明”。我小时候兴趣广泛好学,虽非过目不忘,但记忆力较好,每天背熟十页左右的长条经文(每页四五百字)并不费劲,学习不甘居人后,得到了诸位恩师的赏识和器重。 我去天堂寺之前就能写一笔漂亮的藏文书法,在十一二岁时就帮助别人抄经写信,十五岁时就在青年喇嘛学校担任藏文书法和文法、正字学教师。十七岁时(1952年)县上调我去县城小学担任藏语文教师,1953年去新成立的天祝师范担任藏文教师,这一年二弟也考进了天祝中学。当时,天师、天中是合校分班。因此,我和二弟又到一块儿了,我还代他们班的藏语文课。二弟的文理各门功课在本班名列前茅。当时天祝人才缺乏,初中毕业就分配工作。那时,县级领导和各部局干部中小学文化程度的占多数,其中文盲也占一定比例,高中生极少。所以1958年本县高中毕业生,除家庭成分高的个别学生外,其余全部分配了工作。二弟因家庭成分和受我的影响,没有分配工作,只好背着行李卷回家。他回到家时,正好碰到抄家,全家老小被赶出家门,住在两间简陋的牛棚中。他刚到家,村干部就来搜身和搜查行李,行李除了被褥和几件旧衣服,没有别的东西。他身上仅有的三十多元人民币和手上戴的一块罗马表被拿走。那块表是我送给他的。那时,农村已经食堂化了,不劳动就不给打饭。他回到家里的第一天,食堂里不给他打饭,母亲和奶奶打来的饭分给他吃了。第二天,他去队里要活干,队长派他去大队煤矿背煤。他就背起行李,同其他一批“地富反坏”子女去了离家七八十公里的炭窑沟煤矿。小煤窑背煤是一种又苦又累,生命安全没有保障的劳动,贫下中农谁都不愿意去,只有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接受命运的安排了。二弟在煤矿上劳动了三年多,他的最后被夺去生命的哮喘肺气肿,就是那时得的。他于1962年初回到家里。这一年二月份,我的冤狱也得到了平反,回到了家乡,和二弟等家里的亲人团聚了。我回到家里不久,奶奶也带着我回家的喜悦,安然归西了,享年70岁。我在家里待了两三个月,就下达恢复公职的通知,去县中学上班。 “文革”开始时,我在下乡搞农村社会主义教育,九月份被招回参加县上的文革学习,十月份,以“阶级异己分子”的罪名,被开除公职,遣返老家,参加劳动改造。这次又与母亲和二弟等亲人得到团聚。1949年解放时我刚十四岁,1952年(十七岁)参加工作,按政策规定我是划不上“地主分子”的,但那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回到农村,我便莫明其妙地变成了“地主分子”。那时,“地、富、反、坏、右”称为“五类分子”,在农村随便可以揪斗打骂侮辱,派活派的是最重最苦最脏的活。别的社员每天劳动八小时,逢年过节有节假日,雨雪天和农闲时可以休假,但“五类分子”和家属子女,除八小时外,晚上还要干两三个小时,常年没有节假日。当时生产队劳动施行计分制,男劳力每日计10分,女劳力每日8分,四类分子虽然干着最苦最累的活,每日只计6分,节假日和晚上加班从来不给计分。这样的所谓的“劳动改造”生活过了十年。1975年邓小平主持国务院工作,给“文革”中蒙受不白之冤的千百万人带来了落实政策的希望。那时,我也向武威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写了申诉信。工作组来调查我的“帽子”问题时,查县上的处理文件时发现,县上处理时没有给我戴任何政治“帽子”,到公社查问时,他们答复说:这“帽子”不是公社戴的,也没有接到过县上的处理文件,可能是生产队戴的。到生产队调查时,生产队里说:如果上面不说,生产队哪有给人戴“帽子”的权力。就这样上下互相扯皮,推卸责任,结果查无根据,就宣布取消了这顶错戴十年的黑帽子。1975年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已受理了我的申诉,正在调查的过程中,又碰到了“四人帮”搞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逆流,落实搁浅,又等了两年多,直到1978年,才落实平反,恢复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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