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4日 ,西藏琪琪幼儿园里,一名盲童在做游戏。 (新华社记者 普布扎西/图)
开园那天是2011年6月26日,吉拉他们一大车人唱着歌从拉萨赶到农场。她发表了一番感谢的开幕词,却让一贯外表强硬的自己哽咽哭泣。“我有这个梦想那么多年,突然,它就在这了” 曾经,德国盲女萨布瑞亚问她的藏语老师沛玛:“盲人在西藏的生活如何?” “啊!”沛玛说,“他们的眼睛就一直闭上,整天睡觉。” “我不相信,”萨布瑞亚说,“我也没有整天在睡觉啊!” “是啊!”沛玛回了一句,“你就是很奇怪啊!” 西藏的民间信仰认为,盲人是前世作孽,现世遭罚,跟恶魔有关。在某些地区,人们甚至认为,碰触盲人是不洁的。盲人被认为终生废弃,无望无为,不被家人抛弃、杀死或者意外身亡,已属幸运。而学养丰富的喇嘛却说,身体残障也是一种机会——若能驾驭这种困难的处境,必能强化他们的灵魂。 在拉萨的旅馆,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去日喀则,我说,那里有所盲童学校。他们都知道:“那个德国女人吗?” 萨布瑞亚的传奇在藏人和关心藏人的群体中流传。当年,藏人传说她是能让人复明的神仙。他们带着家里的盲人,从旷野上奔来,希望得到她的加持。解释误会是让人失望的。但她骑着马上山下乡,出入盲童的家庭,带他们来到拉萨,在朗顿巷10号她建立的盲校里,对抗民间信仰,实践高僧的预言,医治更大的病症。 我对询问的旅人说:不是那个德国女人,是她的学生,也开了一所学校。 幼儿园园长吉拉(左)和萨布瑞亚 琪琪幼儿园的孩子合影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蕾/图)
“他们是盲人,但他们有beautiful mind” 吉拉离开朗顿巷10号的生活已经有三五年的时间了。她如今生活在日喀则的一座农场,带着3位教师、4位后勤,以及21个孩子——其中17个为盲童。 确切地说,这是某部队撤离后留下的地盘儿,年岁未及花甲也至少不惑了。“军人俱乐部”残破得好像只剩下一睹门面墙,在半人高的杂草丛后故作庄严——碎掉的玻璃窗像牙齿开了豁。盲校的人在这里放鸭,打谷,牧牛羊。以吉拉为校长的琪琪幼儿园占据着靠近门口的一排平房,以前是奶牛的房子,“猪也住过”。 2010年,当萨布瑞亚的丈夫、农场的掌管者、工程师荷兰人保罗指着这排房子对吉拉说,你可以把它变成梦想中的幼儿园!吉拉大叫:What(你说什么)?! 吉拉的英语说得很好,实际上,她曾是萨布瑞亚学校里,英语最好的学生之一。2005年,她跟同学尼玛一起去英国,学习了一年英语。她的口头禅是:“Why not?”和“So what?” 开园第一天,她问孩子们:谁愿意做班长?格桑尊追自告奋勇。吉拉问他为什么觉得自己行。格桑说,我会一点点汉语,我会比别人学得好。看到他自信的样子,吉拉心想:why not? 在英国的时候,怀着自卑的吉拉(负笈英伦前,这位出生在老拉孜县城旁边一座小村庄里的盲女一直羞怯地认为,英美国家的盲人的内心强大程度,一定是西藏盲人的两倍;他们也一定受过双倍于自己的良好教育)碰到一个英国盲人男孩,他每次出门都要人陪,从来不用盲杖,没法独自行走。吉拉很纳闷:“why not?”英国男孩说:“如果我带盲杖,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盲人。我会很害羞。”吉拉被震到了:“so what(那又怎么样呢)?!你不带盲杖,他们一样知道你是盲人呀——你要一直把着别人的胳膊!” 当“传统观念”袭来:“啊,你是盲人,那你也一定很蠢。”她会摆出一副骄傲、轻蔑、战斗的姿态:“嘿,的确,我是盲人,so what?我能说英语,能说汉语,我能读书能写字,我甚至可以在黑暗中读书和写字,你能吗?” 1999年,父亲带着吉拉和同是盲人的双胞胎哥哥多吉、强巴去拉萨,此后很久,三人没有再回到村庄,同村的人以为他们被扔到山沟里去了。他们寒假回家,也只低调地在自家的范围里打转——自从家里接二连三地生下盲孩子,吉拉他们家也从村子里搬了出来,在邻近村子的荒野重新盖房(因为穷,房子进度缓慢:有一点钱,就盖一点;没钱,就先搁着),为邻居省去经过他家不得不绕路的麻烦。 藏历新年后,经常去盲校拜访的摄影师车刚开车去拉孜接兄妹三人回学校。那天他建议三人晚上去村里最热闹的茶馆坐坐,把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讲给村里人听。他们用英语对话,跟同乡分享他们在世界课上听说的好玩儿的事情。全村人都傻了。从此以后,乡里乡亲也对这个曾经疑似被诅咒的家庭关照起来。 留学英国后,吉拉更感到自己的独立和自信。她开设盲童幼儿园、对盲孩子进行早期教育的梦想开始实施。 保罗用3个月时间证明自己的改造宣言是靠谱的。吉拉眼前展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开园那天是2011年6月26日,吉拉他们一大车人唱着歌从拉萨赶到农场。她发表了一番感谢的开幕词,却让一贯外表强硬的自己哽咽哭泣。 “我有这个梦想那么多年,突然,它就在这了。” 第一堂课,她问学生(当时只有8个孩子),他们的梦想是什么。这些不满10岁的孩子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几个礼拜后,他们告诉吉拉想成为老师、翻译、作家、商人,还有司机。 当年在朗顿巷10号,吉拉的一位同学曾对萨布瑞亚说,自己将来想当出租车司机。其他的孩子都没有笑,老师也没有说什么。两天后,那个孩子又对萨布瑞亚说,我想过了,我当不了司机,但我可以开一间出租车公司。 “这些孩子,他们是盲人,但他们有beautiful mind(美妙的思想)”,“我们内心的世界是多彩的”,而这些“都来自自信”。 曾经,吉拉家的一个朋友关切她说:“你一定要施舍乞丐一大笔钱,你一定要虔诚祈祷,你一定要给寺庙多捐香火钱,你一定要点多多的酥油灯。这样,你来世就能成为明眼人了。”吉拉回答:“就算下辈子还是盲人,我也会快乐的。” 老师扎西顿珠给孩子们上课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蕾/图)
孩子们在院子一角的游乐场玩耍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蕾/图)
“这里像是家庭” 21个孩子在院子里跑啊,笑啊,在草坪上打滚,你看不到他们被差劲儿的视觉所禁锢。他们在教室里大声数着一周7日、一年四季、一岁12月,盲文的藏语口诀,英文26个字母,喊得直震人耳朵。 吉拉在办公室里吭哧吭哧回着邮件——有三百多封在等待。她的手机也很吵,语速极快地提示有新消息。她一天要喝三四杯咖啡,这是英伦生活的后遗症。另一个后遗症是擦防晒霜——“日喀则的紫外线实在是太强了”。 但只要一走出办公室,看到嬉闹的孩子,她就也恢复了生气。 “我真的很享受我做的事情。……因为起初我成长的方式是父母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能做。所以我想做事情。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我希望尝试。” 琪琪幼儿园的财务完全是靠社会各界的捐款支撑,为了募捐,吉拉希望自己的汉语说得更好一些,以便跟企业家们更好地交流。从萨布瑞亚开始,募捐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她多有名。 对于收下的孩子们,幼儿园是免费的。这对盲人家庭来说是福音,特别是,那些想尽快摆脱这个无望孩童的家庭。 次仁是去年被送来的,那时才2岁,小小的肚子总是鼓鼓的,好像营养过剩似的——父母总把他绑在床上,防止他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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