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班对“汉传大圆满”的批判 尹邦志 【摘要】萨迦班智达所谓的“汉传大圆满”,包括了禅宗、噶举派、噶当派、断派、希解派、宁玛派等派在藏地传续的教法。他的批判,立足于经律论三藏和印度正统,目的是破斥种种不如法的乱象,导正藏传佛教的发展方向。因为具有权威性,它的历史影响非常深远,布顿、宗喀巴等历代大师都接踵发挥。历史地看,萨班的立场反映了印藏佛教传统中班智达(经院派)和瑜伽士(修传派)的矛盾,既合理合法,又不失偏颇。从汉藏佛教关系的角度来观察,萨班借重“吐蕃宗论”这个典故来描绘后弘期的情形,激活了这一历史话题,给藏传佛教新兴教派之间的关系打上了“中印之别”、“古今之别”和“显密之别”的烙印,将吐蕃宗论时期的宗教格局嵌入了后弘期,对藏传佛教的历史方向产生了影响。 【关键词】吐蕃宗论;修辞策略;宗教格局;汉藏佛教关系;禅宗 中图分类号:B94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660 (2012) 04 -0118-07 萨迦班智达·贡嘎坚赞(1182-1251)是萨迦派早期五个重要祖师中的第四祖。藏传佛教界把他和隆钦巴(1308-1363)、宗喀巴(1357-1419)一起尊奉为“文殊菩萨的三大化身”。从他开始,萨迦教法向东传入我国民族地区及中原大地,为国家文化和版图的统一做出了永垂不朽的贡献。 萨班在《显明释迦牟尼佛诸密意》《三律仪辨别论》等著作中,对12-13世纪藏传佛教界的“唯一白法”、“本尊观顿时生起”、“亥母加持”、“发菩提心仪轨”、“梦境”等修持“乱象”予以有力批判,力图树立学修并重的严谨学风。随着萨迦派在蒙元帝室的支持下扩大到整个藏区,他的观点逐渐成了权威见地,以致布顿(1270-1364)、宗喀巴等大师都加以发挥。萨班的批判,也为研究“吐蕃宗论”对后弘期的影响和汉藏佛教关系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视角。 一、摩诃衍、“唯一白法”和大手印 在《三律仪论自注》中,萨班宣称他所弘扬的“大手印”与藏地流行的有四个迥然不同之处:(1)由佛所说;(2)是从灌顶中生起的智慧;(3)从二次第的三摩地中生起的自然智慧;(4)是娴熟密咒方便的。如实修行,即生便能成佛。信受大手印的人应该这样修持。除此以外的大手印佛陀没有说过,来源不正: 现时之大手印与汉传太圆满法,下降派与上攀派,顿悟派和渐悟派(之区别),实际并无不同,仅更易名称而已。 此处的“汉传大圆满”指的就是吐蕃时期汉地和尚摩诃衍传播的禅法。藏族史书《拔协》中记载,摩诃衍自诩: 修无分别后,则可凭借证悟而成佛,此犹如大鹏由虚空落于树端一般,因为此系由上而下落,故为“唯一白法”……修行身语等善品,不能成佛。要想修佛,应无所思忆,心无所虑。如此修行,始能成佛。 “大鹏由虚空落于树端”这个比喻就是萨班所讥讽的“下降派与上攀派,顿悟派和渐悟派”,其内涵是判别教派的方法。“汉传大圆满”这个名称,把禅、大手印、大圆满都囊括了。藏密大手印,指究竟果位或殊胜成就、极无变异之乐,与第一刹那所得印证此乐之一切种色,无亏无盈,体性如初,乃至虚空未尽,常住常静,谓之印;断、证、心德三大具备,谓之大,故名大印。它的修习,并不限于噶举派。萨班的批判有两个要点:一是传承上的,说藏地的大手印来自汉地和尚;一是教理上的,他批判顿悟、渐悟的修法和判教方法。他的批判激起了许多人的反驳。隆钦巴的继承者晋美林巴(1728-1798)便与他针锋相对:“又有人说:‘现在的大手印来自汉地的大圆满法。’这种说法本身陷入了宗教门派的泥潭,是一种典型的世俗偏见。天下正法是一家,把大圆满法说成是从汉地来的,真是无中生有。” 不过,萨班的批判是有文本依据的。他发现,摩诃衍使用的“唯一白法”也是大手印的修行人的理论: 唯一白法:白法,梵语名阿迦陀药,是一种能治百病的万应灵丹,这用来比喻离戏大手印,指它能息一切生死苦恼。 敦煌文献中有摩诃衍的《顿悟大乘正理决》,该文引《涅槃经》说:“有药名阿伽陀。若有众生服者,治一切病。药喻无思无观。”萨班说,三毒烦恼妄想都从思惟分别变化生,一切众生都受其系缚,并没有什么铁叶、铁索系缚在狱。因此,清除妄想,不作意思惟,一时可得觯脱。这就是他的“不思不观”之法、“唯一白法”。 萨班所指的汉地堪布“唯一白法”的后裔,一般认为与密勒日巴的弟子、噶举派的实际开创者冈波巴等人相关。《土观宗派源流》说,冈波巴开示了显教大手印与密教大手印二种教授。显教方面,是博引经教,证明佛曾将空性说名为“大手印”,又有“唯一白法”之名。但在向蔡巴(1123-1193)以前,此名尚不显著。向造《大印唯一白法》论,其名大著。他还说:“唯一白法”是“一切无上瑜伽续部中的精要之法”、“密教的《大手印》……名为‘唯一白法’阿伽陀药”。可见,它是涵盖了显教、密教大手印的。萨班的《三律仪辨别论》全面地评判印藏佛教各派,尤其12、13世纪的噶举派、噶当派、希解派和断派等,但土观曾指出,可能主要是破向蔡巴的《大印唯一白法》和止贡巴的《正法一密意趣》的。向的“唯一白法”被人与摩诃衍的“全不作意”联系在一起,这是不公正的,《三律仪辨别论》中所作遮破,“其为武断非常显明”。 从这里可以看到,萨班对摩诃衍的态度,并不是在批判历史,而是针对着现实。大手印教法是否来自于“汉地”,是否传承自摩诃衍,这并不是重点。那么他为什么又要把摩诃衍搬出来呢?《显明释迦牟尼佛诸密意》的一段引文,透露了一些信息: ……汉地堪布抹杀方便和智慧,说只需心通悟,即是“唯一白法”,即能成佛。并说薄伽梵经中所说的五浊之见浊,即是爱著空性云云。非仅吐蕃,一切五浊横流之地之人,均皆爱著于此。法性乃尔。此种教法如若弘扬,将损害共同之佛教! 这是吐蕃宗论中批判摩诃衍的印度大师寂护说的。寂护是明确地囊括中观宗的甚深道次第、唯识宗的广行道次第建立了中观瑜伽行派的人。在印度的班智达中,他无疑是最具有代表性和权威性的人物之一,印度众多的佛学大师如狮子贤、法友、佛智、圣解脱部、阿巴雅嘎绕等都是他的追随者。在佛语的解析和辩论上,他是天下无敌的。因而,在藏传佛教的建立过程中,他的贡献和莲花生大师一样崇高,同受尊为“师君三尊”之一。寂护大师对汉地堪布的批判,自然是所有人都应该服膺的。 可见,批判摩诃衍是萨班的修辞策略,是他借古讽今的手法——“汉地大圆满”的错误是不言而喻的。 寂护这段话,后世史书多数是从《拔协》中引用的。《拔协》记载是否可信,却有争论。巴·祖拉陈瓦(1504-1566)在其名著《贤者喜宴》中点评:像摩诃衍和寂护这样的大师不可能说出“五浊之见浊即是爱著空性”这种低水平的话来。莲花戒的《修习次第三篇》中也找不出。这是“别有用心之徒”孱入的。 不过,仔细阅读萨班的批判,却可以看到他是留有余地的。他引用寂护的话说摩诃衍的教法“将损害共同的佛教”,却没有说会损害“不共的佛教”或“一切佛教”。因此,即使是这些宗派的虔诚信徒,也可以放心地接受萨班的观点,把它看作有益无害的箴言。萨班反对“爱著空性”,无论站在哪个大乘宗派的立场,都是无可辩驳的。因为反对“爱著空性”,他在不否认“即心即佛”的同时,强调了它的条件:虽然理论上可以说即心即佛,但事实上,未圆满福德和智慧的资粮就不能成佛。这需要修行六度,更需要密咒的方便善巧。他同时指出,佛经中说心即是佛、不依他悟的方法,是接引外道数论师的“方便”。
“即心即佛”的确是有许多层次的。汉传佛教中,天台宗的“六即佛”之说,对此辨析得颇为明晰。太虚大师曾经引用来评价藏传佛教界的“即身成佛”的主张。但是,“即心即佛”的层次性,恰好只能证明而不是否定它的成立。不能排除某些宗派有特殊的修法,阐述了它的“不共”之义。“即身成佛”也是这样。密勒日巴说:“即身成佛并非权巧之密意说,而是决定的了义教。当然这必须要对此生的一切全不挂心,依止一位真正合格的上师,徒弟自身也必须是具有根器的才行。这样的条件再得到密乘的圆满灌顶,依生起和圆满次第的口诀无间断的修持,上根可以即身成佛,中根则在死时或中阴时成佛,下根也可以在七世或十六世时得到成就。”萨班也承认这点,只是在校正其偏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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